第二日,风公子哼着小曲儿又来到娇红馆,在踏进去前,他顿了一顿,万一长媚又不在。他想起上次陪长媚游船,结果游一半出了件大事,为了小妹,为了家族,他只能先把长媚一个人扔在那。等他想起来时,都过去几天了。现在小妹也跟着宫里人走了,他无事一身轻,也耐不住来找长媚。
他坦然地踏进去。落水而已,又不是有人死在她面前,再说她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不还有个朱商和陈引吗。
推开门,长媚还在睡。风灿然心情极佳,他坐在长媚榻上,手抚上她的脸,又往下走,掀开了一点锦被,冷不丁就看到殷红的淤血。
是吻痕。
风灿然心一梗,脸涨得绯红。
他强忍立刻把人摇醒的冲动,冷静思考了一下这是谁干的。
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就见长媚悠悠地醒了,手撑着脸惬意地看着他。
“谁干的?”风灿然自以为表情十分风轻云淡。
长媚乐呵呵地笑着,什么也不说。见风灿然扭过头去,长媚才起身靠过去。
“不如你。”
风灿然转过头,“哪里不如我?”
长媚手指点着风灿然的胸口,“这里不如你。”
说实话那一刻风灿然觉得欣喜,长媚知道自己对她很上心。但瞬间他又觉得自己比别人不如,别人都知道把妓子只做消遣,只有他像情人一样拈酸吃醋。他头一次惶恐自己陷得太深,但立马觉得是杞人忧天。长媚是吸引人,但她终归上不得台面,当不了他的妻,当不了他的妾,当不了风灿然名义上深爱的人。
长媚看着风灿然的脸色变化,轻笑一声,像是对自己刚刚的行为做了解释:“奴家对公子有心,公子又不是个无情人,自然也会对奴家有情。奴家说的可对?”
风灿然握住那双手,“自是如此。”
“你还没去过宫宴吧,今年大选一轮结束后,风家和周家往宫里进了人,由这两家牵头,各家适龄的公子,没去礼聘的小姐都会在宫宴上。今年大选隆重,这宫宴也是简单不了的,也请了些京城的大家名妓来助助兴。长媚,到时候,便是我带你去。”
长媚听闻眼睛都笑没了。这宫宴,可不是一般的有意思。
恭朝太祖皇帝规定:凡五品以上官员女儿满十四之后都要禀报,皇帝随时可以礼聘。
但一般皇帝都会在大选左右时一起礼聘官家女子。礼部也不用一年到头都有的忙。
前朝的礼聘是不可忤逆的,基本上世家女子年龄到了就要进宫。但前朝世家数量不多,加上大选,后宫嫔妃的数量可观不富冗。但本朝不同,大量礼聘对国库而言花费不小,开国时征伐兵戈不断,人杀了很多,囊中倒是羞涩。加上太祖皇帝强势,不需要依附世家夺权,也就不复前朝世家皇族势力沆瀣一气的覆辙。
所以臣子和皇帝也心照不宣,不想嫁女儿也行,反正我也不大愿娶,拿点别的来换就行。
所以,除了几个出过妃子,皇后,太后的大世家,还在乐此不疲地往宫里送人,小世家更喜欢把女儿往大世家送。
所以,宫宴便被捧出来了。起初,是礼聘了的世家之间搭桥结交的宴会,后来变成未礼聘的世家相看人家的宴会。
娉娉袅袅十三余。
长媚也要站进去。站在一群红着脸,擎着垂地蒲桃和连枝豆蔻的少女中间。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
无情无意尚如此,有心有恨徒自知。
长媚抬起眼来,“好,风公子不许食言。”
……
豫王被关在宗人府快半个月了。眼看着大选队伍一路南下,送回来的第一批秀女都快到皇帝床上了,他豫王才算是勉勉强强给放出来走动走动。
豫王一跑出来,步子还没往娇红馆挪。身后胡颀扯住他的袖子。
“王爷,是沈奚渊。是沈奚渊替的太府寺卿邱皋颉。”胡颀声音洋溢着喜悦。
“沈奚渊?哈哈哈哈哈好啊。”
豫王心情着实不错,哪个人才把沈奚渊推上去的?还是皇帝自己选的?想他万源聪明一世,机关算尽,也免不了糊涂这一时。
沈奚渊的确没什么名气,但王府跟宣家斗了这么多年,还是知道宣家人喜欢搞师兄弟那一套,这沈奚渊和宣家这一代家主宣耽就是师兄弟。这关系隐秘,宣家喜欢给年轻公子们找大儒当老师,而大儒的弟子也神秘莫测的说不清是几个,因此这么多年,朝廷那边估计都不清楚那朝堂上天天跪拜皇帝,喊着皇帝万岁的,有多少个暗里姓宣。
派一个邱皋颉的确是棘手,甚至是奔着死穴来的。但凡换一个人,也可能延缓一下局势,可偏偏换了谁不好,换了宣家人。
那这刀可就挨不到他们王府身上了,人是宣家的,宣家人不可能跟临川府还对着干,所以王府只需要暂时装一下孙子,让宣家撑会儿天。
父王真是杀伐果决。邱皋颉坠马真是坠得好,没死不至于让万源彻底发疯,但又实在不可能再去当御史。
不过,究竟是怎么轮到沈奚渊的呢?豫王思考起来。本来他并不愿意来思考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不过现在他少想一点,说不定就少活一天,逼得他也不得不慎重一些。
是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了皇帝这么一个选择?此人又是何人麾下的呢?
豫王猜过是自己父王。但又觉得不该,如果父王手能伸的这么长,那么他一开始就该让沈奚渊跟邱皋颉在皇帝面前争宠,而不会给邱皋颉半分当御史的机会。况且王府在京城势单力薄,驱使一个宣家人简直天方夜谭。
沈奚渊啊沈奚渊。莫非……豫王爷奇思妙想起来,上辈子王府救了沈侍郎一命,这辈子沈侍郎来报恩?
胡颀松开袖子,继续道:“殿下,宫宴也要开始了。这次宫宴若是能讨太后的喜,说不定可解王府燃眉之急。毕竟上次胡璠能成功是动了暗桩的力量,以阎溯的手段,那条暗桩保不了多久。”
“太后……太后喜欢什么?”豫王沉吟道。
豫王转念想到即将入宫的两位新妃。风苑舒他还算熟悉,她差点就是他礼聘进来的新妃,他听说风苑舒最后是跟周家女一起礼聘进宫的。被禁足的这些天,他算是从头到尾想明白了,万源不喜欢他,风家如果最终是通过自己礼聘让风苑舒进宫万源绝对不高兴,只不过恰巧他因为酒楼的事禁足,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风家终归没有给一个让万源满意的答案,太后没有万源那么别扭,皇帝没闹得天翻地覆,太后足够满意了。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折损风家而周家无恙,不牵连大选,即可以安抚皇帝,又能讨好太后,才是一箭双雕。
只需要折损名声就好。捕风捉影也行。豫王不至于要亲手设计,他对害人没兴趣,只不过为了自保可以推波助澜一番。
不过豫王对风灿然兴趣不大,他对那位礼部尚书赵房的有名儿子,赵怿,倒感兴趣。
赵房自己是状元郎,是名震一时的“小圣人”。赵怿则是芝兰玉树的君子,是备受朝野瞩目的翰林学士承旨。
虽说赵怿这个年纪正三品过于少年幸进了,但未必没有皇帝刻意提携安抚世家的意思。
但这位三品的年轻大官身板的确直,豫王几乎想象不到赵怿朝万源跪拜的样子。
他万源想尽办法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君子,但不可谓成功。所以他万源便试图亲近一个君子来彰显。
他豫王就坦然得多,他可不是正人君子。
……
“宫宴会有一位不得了的人物,你可知道是谁?”长媚比划着妆奁里的首饰。
俗,太俗,太艳,这个又太素,这个老气。
长媚做了好一会儿无用功,到现在头发还没绾起来。
禾染摇头,“宫宴上不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吗?”
“赵怿。听过吗?”长媚对着铜镜,粲然一笑。晃得禾染眼睛都花了,她连忙拿起一柄赤金松鹤缀梅簪比在长媚发上,“姑娘,这个好!”
又配上滴珠步摇,戴了只银缠丝双扣镯。一身白底鸦青色云雁纹滚黛青袄裙。素雅又不失俏丽。
长媚与赵怿这样的人物几乎从未接触过。这种人看不起她,她也不会自讨苦吃去接近这种人。
她头一次给自己限了界,离赵怿远点。
为了她心里那一点点,小得可怜的期待和不忍。她叹一口气,若是她还是原来的身份,说不定也是闺阁里期慕赵怿的一人罢了。
“时间到了。”长媚起身。禾染跟在后面。
长媚走向娇红馆外停着的风家马车,风灿然正笑着,伸出手要将她拉进马车。长媚看着风灿然那张笑着的俊脸,突然有点无来由的难过。
很突然,突然到让长媚心惊。她拼命回想她与风灿然之间都发生过什么,最终一无所获。她前十几年淋过的风霜雨雪告诉她,这也许是预兆,宿命眨眼喘息里透露出来的预兆。
她登上马车回头来望娇红馆最后一眼,“娇红馆”几个大字依旧风流,像什么都不在意。她在心里嘲笑自己的不安,待久了莫不是连为什么来这里,要干什么都忘了。接着她又想起了墨十,长媚心口像是被绷紧的弦划了一下,她才算知道自己要挥别的是什么了,宫宴之后,很快她应该会被赐给谁,离开娇红馆,也再也不会有一个墨十天天挂在她的窗边,翻进来,给她涂金疮药。
她苦笑。又不是说舍不得墨十,只是一离开娇红馆,似乎四周的空气又重新沉如千钧,压得她嗓子冒血沫,明明这里蚕食她血肉良久,此刻倒是扭捏难分。就连墨十,就连这个曾经时刻索着她性命的人,此刻也如同堪称温情的一条心脉牵连。
长媚此刻要踏出第一步,她陷入古往今来成大事者面临的第一个抉择,是否要把自己的性命和已掌握手中的他人的性命拱手让人。
她并非从未离开过娇红馆,只是这一次全然不同,此一去宫宴,不昧苦心孤诣,没够鲜血淋漓,怎敢轻回。
她亲手砌起的一座坟,怕是这一别,要归还给四处尘土。
她只用了一瞬便再无波动了。
墨十如夜一般的身躯,黑发下的眼和唇。她发现他从来没有与她面对面直视过。她一瞬间回忆起所有。墨十站在她面前的所有无措,她没系好的衣带里所有的殷红痕迹,墨十不敢看她低下去的所有眼睛,她凑近侵略时吐在他颈边的所有气息,她跟他强调了的所有“只有她对他好”,她乞求他的所有“记住我”,她只用一瞬便咽下去,干干净净,从此面上看不出一点。
长媚把身子靠在风灿然身上,“你将来有其他人。你就忘了我。”
风灿然霎时收到长媚莫名其妙吃了的醋。虽然摸不着头脑,他还是没憋住笑,又把人用力揽在进怀里。“不会忘。我怎么舍得?”
马车平稳驶向京郊的雾秋居。
宫宴地点是雾秋居,一处精致的园林,不隶属皇家,但用度比皇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宫宴有个“宫”字,但到如今,宫宴已经与皇族没什么关系。恽妃侍弄着太后送来的两盆早菊,也不知是气运将尽还是如何,两盆早菊一盆比一盆恹。恽妃侍弄了一会,没一盆给她薄面,也索性不理了,反正她本就心不在焉。
上次宫宴是什么时候了?周家和风家主支这一代适龄闺秀就这么两位,这次都进宫,所以宫宴也跟着盛大起来。前几次宫宴估计是小世家自己办的,因此她也没什么印象,再不然,就是先帝甫昭年间了。
她还记得,甚至清楚地记得,姐姐的那次宫宴。徐家不算世家,但那一年也有世家女入宫,所以也有宫宴。而萤娘就是在宫宴上遇见常文的。
准确来说,那不是萤娘和常文第一次见面。萤娘很早就接到了要礼聘的消息,但萤娘自己不大愿意,父亲也不愿女儿委屈。于是带了萤娘进了一次宫,见了先帝,当然,也见到了站在先帝旁边的常文。
“陛下已是有名的龙章凤姿,帝王威仪之像。但只那常待诏站在旁边,便夺了所有人的光采。”
萤娘回家,跟她讲道。
而后萤娘依旧没答应礼聘,不仅如此,她对那个惊鸿一瞥的常待诏起了浓厚的兴趣。宫宴如期而至,萤娘在宫宴上又见到了常文。这一次,他们似乎还有攀谈,以至于萤娘接下来见到的所有世家公子都黯然失色,以至于萤娘到了家,依旧失魂落魄。
萤娘说,她是在雾秋居的假山那里,与常文碰见的。当时她在雾秋居里乱逛,从假山后走出一个仙人似的人物。她立刻认出来,是那位漂亮得不得了的常待诏。
「她心里兴奋,面上还强撑着矜持。她开口,声音的颤抖泄了秘。
可是常待诏,常大人?
少女青涩莽撞,不知礼节。礼也行的大礼,明明待诏只是个六七品的小官。萤娘却结结实实地屈身作揖。
常文不卑不亢地颔首,回礼。
萤娘抬起头来。她平日就算不上伶俐,只不过年纪摆在那,也称不上沉闷罢了。于是,此时她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竟然就定定地看着常文。看他如玉山巍峨的君子骨,看他如九天泻银的高簪发,看他沉静不发一语的回望,像静谧幽深的灵犀通透,又像波澜起伏的迷惑不解。
她开口,吐出的字音染上她脸颊的微红。“小女失礼。”
而后他们一言一语的竟聊了起来,傍着嶙峋锋利的假山。
石块出格横亘,张牙舞爪,萤娘愈捏愈紧的拳头,攥着的香帕,她蓬勃的欲念,和亲近的渴望,附着在她一步一步大胆的言辞里,快要露骨。
“常大人,可有婚配?”
常文不再说话。他深深地看了萤娘一眼,那一眼如有实感,萤娘几乎要惊叫出来。她这时才发现她完全看不透常文了,明明方才畅聊时她还觉得自己对他也有了两分了解。
常文的嘴动了动,似乎想说“姑娘自重”,但不忍心似的,没讲出来。他很少动恻隐之心,今日算是小小地为一个有缘的小姑娘破例。
他开口道:“姑娘,有时人并非看起来那样,光鲜亮丽,也并非人口中说出来的那样,光明磊落。”
萤娘不知道怎么了,眼泪便掉了出来。她觉得极为不堪,但又不敢直接上手擦掉。
常文还没见过姑娘在自己面前落泪,也有点慌神。他走近了两步,自然而然地想去拭泪,倒是把萤娘给吓了一跳。
萤娘心跳得很快,她没有阻拦。常文擦完泪,后知后觉地感觉不妥,将手放下,退离了一步。
“常大人。我日后可还能见到你?”
“徐萤。”常文面色沉峻下来,但没有凶相,更像悲苦的菩萨。他连名带姓地喊她,比世间一切男子都要无礼。
“我如深潭。”常文说。」
萤娘跟恽妃讲这件事的时候当然不是在萤娘刚经过这件事后,萤娘谁也没说,她只近乎固执地去询问去查探这个站在先帝旁边一言不发却又不可忽视的待诏。
她想靠近他,像靠近一个未知的,惊颤的谜。她后知后觉把这称为喜欢,但她自认为跟寻常女子的春心萌动不同。她那一刻不是傻子,她知道他远没有看起来那么毫无拘束那么自由。
他让她逃。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逃?身体逃的开,心怎么逃的开?
恽妃收回思绪。这一切都是萤娘嫁给常文快几年了,回家一次,才讲给那时十几岁的她。
她告诉她,若是一人有心,一人不负,便永不会有悔的余地。后悔的人,都是没了心,不愿一起受苦的人。
恽妃苦笑,自己怎么把这句话记得这样清楚,明明错漏百出。都让她吃苦了,怎么还能算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