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倍嘴里的那位此时闲得在逗鸟。
阎溯站在旁边给万源递鸟食。万源拍拍手,殿里除了这两人之外就只有大太监单福安,单福安见状走上前给万源细致地擦手。
“那幅画如何了?想当初太后从宫里翻到这幅画的时候气得差点灭了一个宫的活口,朕将画处理掉,也是孝顺她老人家了。”
万源慢悠悠地从养心殿外往回走,阎溯跟在后面接话道:“画毁了,在豫王和长媚的争夺下。”
“哦?”万源有些诧异,他挑眉问道:“朕不是要画送到长媚手里吗,你毁了做甚?”
阎溯手轻轻发着抖,他没着急跪下,只弯腰解释道:“皇城司的人拿着画去抓人,虽然对不上人,但凭着先前的命令还是找到了长媚,豫王来拦人,皇城司的都被押着,据当时情况,是差役递画,豫王接,长媚在一旁突然伸手抢夺,那丝绸画缋脆弱不堪,当即粉碎。”
“伸手抢夺,她瞧见画了?”
“属下不知。”
“想抢却没抢到,想留也留不住。你阎大人真是狠心。”万源爽朗笑起来。
阎溯沉默不语。
万源原本要他把画给长媚,却不是直接给,要弯弯绕绕地给,捉摸不透地给,你推我往地给,像命运砸在她头顶上,像往画里头下了毒,布了箭,等着长媚畏头缩尾地来,惜命又不得不来赴死地给。
万源喜欢这样折磨人。连拿鞭子抽他也是,朝堂上,重鞭抽的只是皮毛,而养心殿里,御书房里,那根鞭子浸了骨刺,慢条斯理,一会轻一会重的,几乎将他抽废。
长媚这几年一直在求着万源可以给一点有关常文和徐萤的东西,她是真活得没个念想,万源不拒绝,但也没给,这次从太后手里拿到一幅画,甚至还没甫昭私印,那真是长媚做梦都在求的。
万源想要的不过就是那一眼,他想要长媚一眼瞥见了画上是什么,却被她亲手毁在手里。
所以他才说阎溯狠,忍不住地嘉奖。
阎溯不禁回忆起这幅画最先到他手里的时候,万源递给他,神色疏懒,面色红润,要他用这幅画换掉皇城司去抓捕人的画像,他当时疑惑地展开,就听见皇帝清朗的声音不知何时变得暗哑,晦暗难辨,“两幅画像摆在一起,明眼人都知道谁更像名器。”
「朕早说过,常文比常袂更像婊子。」
阎溯没万源嘉奖的那么狠,他甚至没想到长媚可能会看清画上的是什么,他心底某块地方在养心殿这块恶意熏天的地方忍不住松动了,但绝不是仁慈,他心里解释道。
说不定长媚看见了也会愤怒地把画撕掉。整整七年,他认识她的时间与她受万源折磨的时间一样长,他以为她不会念想少到把毒药当作蜜糖。
他以为她至少不会可怜到这个地步。
……
长媚理好衣裙,今天脸上的妆面不算浓艳,她对着镜子做了个温和羞怯的笑,自己看却怎么都不顺眼,总藏了缕湿答答的媚气,长媚又扯了条面帘坠子,挂在脸上,只露出双微弯的杏眼。
她走出娇红馆。她又遮脸又换衣服的,整个人素净了不少,倒没什么人一眼就能注意到她。文昌街叫卖吆喝声连连不断,长媚提着裙子穿梭其中,人潮汹涌,她没站稳被推搡到一处货摊前,挤掉了几个木簪子,啪嗒地落在地上,小贩大声囔囔着,周围人也手忙脚乱的,你弯腰去捡,我踉跄一步,那簪子落在了长媚的手上。
长媚转过身来,把簪子放到摊子上,小贩恶狠狠皱眉,又展开,语气可亲道:“姑娘真是人美心善啊,这簪子最能衬出姑娘容色了,不如姑娘带上一两只?”
长媚听那句“心善”,忍不住笑,凡是人夸我必定是要从我身上拿走什么的,她拿一只往头上比划着,小贩就立在旁边夸赞,夸到长媚“必然会找到一个如意郎君”时,长媚顿住了,簪子一放,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贩说,夫君是会为心爱的娘子梳头簪发的。
那不心爱的呢,长媚心想,那她们就得自己簪起来,然后告诉别人那是她们夫君簪的。横竖不过一个簪子由谁来簪,便可以把人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她松开提裙的手,步子又慢了下来,像条惬意的游鱼,一摆一摆,与周围灰扑扑的五颜六色很不相称。她那一刻便放弃扮作良家女子前往寺庙的打算,要她为一个男人为她簪发而欣喜自得,她宁愿再做不成良家子。
终于有人看她。
她腰肢扭得更欢,但不回馈任何一个人的目光。她往前游去,游到京城有名的紫金寺寺门前。
平日香火不断的紫金寺看起来分外冷清。长媚还在疑惑,就看到门口走出来一位年轻的住持一样的人物。长媚迎上去,还未开口,住持便先发制人了,“施主改日再来吧,今日有贵客来临,不欲人扰。”
长媚打住口,但没生放弃的念头,今日是她娘亲的冥寿,她知道徐家人给她娘亲在紫金寺供了长明灯。忌日她不敢来,也只有冥寿敢来讨一讨巧,免着撞见人。
她低声乞求道:“师父,行行好,今日是家母冥寿,不肖女来拜一拜。”
住持原本垂眸,听到这话又抬起眼来,看了长媚一眼,眼里闪过疑惑,又仔细看。
长媚没顾上这出家人不该有的审视,她像是哀求给自己听,声音越发地小,“家母仙逝时,女儿无能为力为其收殓尸骨,如今也只能靠他人施惠供来一盏灯作唯一的念想……”
住持听不清,只听到“收殓……尸骨”,听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可他总觉得长媚这张脸在哪里见过,他又忍不住去看那坠下来的面帘子,恍惚思绪里,心旌摇晃,吓得他连忙打住。他想起来面前这人,他受邀去参加京城世家的宴会讲授佛法时,这女人就软缠在那些个王公权贵的腿边。
住持说:“罪人是不能进紫金寺的。”
长媚愣住,随后是滔天的愤怒。
住持说完才觉得自己话好像说过了,他本意是想劝这位女施主回头是岸,不要再做皮肉营生。但想劝解时,瞧见长媚的神情,又呆住了。
长媚一只手扯下面帘子,嬉笑起来,“师父瞧不起奴家这群人呐。”
她伸手,一把抓住住持的僧袍,往自己这方向拽,那住持也是习过武的,但没防备,也被拽动了。两人就在紫金寺寺门前拉拉扯扯,大失体面。
“施主自重。”毕竟是男子,住持的力气比整日窝在房里长媚还是大了不止一点的,他整理好扯乱的僧袍,而长媚已经狼狈地摔在地上。
身后开始有人聚集,议论声也钻进来,忽大忽小的,像在刻意压抑着。
长媚仰起头,她有什么好怕的,她生于议论纷纷,生于人们好事的眼和零落的舌。她的报复直截了当简单明了。谁嫌她,便与她一起。她不止拿身体当人企图侵犯噬咬她心灵的缓冲和防御,她还拿身体当她示威进攻的武器,最原始的武器,让守礼循规的君子们碰了她像要染上疫病一样。
……
巳时。恽妃带着尚仪姑姑和贴身侍女,连着徐家陪嫁过来的的几个小丫头,坐上了通向宫外的马车。另几道同行的马车里还有两位世家出来的小姐,风苑舒和周衔梅。
一行人直奔京城皇族世家最爱去的紫金寺。两位世家小姐流程走的都差不多了,还差一个到寺里的祈福,恽妃特意挑了今天,因为……私心。
她母家徐家在紫金寺供了一盏萤娘的长明灯,不敢大张旗鼓,只敢偷偷摸摸地来拜。她身份特殊,于此事上更为谨慎小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身边除了亲信,便是两位新妃。两位的性子她都观察过,风苑舒性子温婉,不会主动生事,周衔梅虽然性格直率,但单纯明礼。
只要她小心,便不会有差错。恽妃一步一步地往寺里走。
两位小姐她安排到其他地方去了,两位现在脑子里都是要为妃嫔的茫然和兴奋,繁琐的规矩还要花费她们许多精力,自己也可以短暂地抛下妃嫔的身份。甚至抛下徐家女的身份。
仅仅是一个妹妹,来见她阔别七年的姐姐。
黄双儿拿出来的东西不多,不过是那条圣旨唬人,恽妃慌了一下也稳住了阵脚,事情还是一团扑朔迷离。母亲拿来的一堆书画,鉴定出来,是常文的手笔,其中不乏一些机关盒子类的,恽妃通通布置下去要人赶工破解开,可到如今,离真相,还是遥遥无期。
恽妃不禁感到心灰意冷,甚至觉得自己不该来这里,不该这样无耻地,毫发无伤地站在姐姐面前。
她原本以为姐姐走姐姐自己的路,她走她自己的路,并不相欠。但却没想到母亲在姐姐死了这么久,在她恨姐姐一意孤行这么久之后才告诉她:
萤娘当初坚持嫁给常待诏,跟父亲争辩时,提到过她。
萤娘受礼聘嫁给先帝甫昭,那么她徐芸极大可能也是要嫁过去的,只不过年纪太小,但到了年岁便避无可避。徐侍郎作为没有家族在后支撑的新贵才子,受先帝倚重,能将两个女儿嫁入皇家必定对皇帝极为助益。而萤娘不嫁,皇帝不会越过姐姐娶妹妹。
当时父亲冷静下来思考了萤娘的说法,但还是斥责道:太臆断,为何你嫁给常待诏后芸娘就没可能嫁给陛下了呢?这没有道理!萤娘的回答依旧,平静而笃定,像是那个常待诏给她灌了**汤:不会,陛下不会越过萤娘娶芸娘。
你父亲见萤娘滴水不进,又只好说:退一万步,万一你妹妹愿意嫁呢?你如何能替你妹妹做选择。
绝对不行!萤娘眼里红得要滴血。我宁愿我自己嫁给陛下也绝对不能让芸娘嫁给陛下!
为什么!你父亲严厉地问。你父亲觉得奇怪,但他又担心是萤娘嫉妒妹妹比自己嫁的高,萤娘死活不说理由,只咬死不能嫁。于是你父亲只能作罢,又骂了她几句,骂得萤娘眼泪止不住,还是不松口,不讲原因。
后来,萤娘嫁过去之后。你父亲以为,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她应该不那么抵触才对,毕竟木已成舟,她也无需担心自己会嫁给陛下以及妹妹嫁给陛下。
可是萤娘的激烈反对毫无消减,反而愈演愈烈。不过因为萤娘回徐家回得少,只回来那两次,便是与你父亲谈了许久,最后都是不准芸娘嫁给陛下,最好别嫁入皇家。同样,一字不提原因。
现在,恽妃才有点想明白了,姐姐未必不知道先帝和常文之间的事,所以她不允许自己嫁给先帝。但……恽妃毛骨悚然起来,说起来先帝驾崩时才不过不惑之龄,姐姐不说的理由真的只是因为先帝好龙阳吗,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哪朝哪代都会有点,传出去也不会怎么样,所以这个咬死不说的理由究竟是先帝好龙阳还是先帝……命不久矣。
管刺案,常待诏,姐姐。
恽妃才突然意识到,姐姐也是管刺案的罪人,之一。
她不让自己嫁过去,是因为知道先帝一定会死还是根本就是她和常文预谋杀了先帝?
恽妃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正巧外面也传来一阵喧哗,吵得恽妃皱起眉头。
“什么人在闹?”恽妃语气失去耐心,她说了自己喜静,要住持清走闲杂人等。
尚仪姑姑走过来,迟疑道:“好像是一个馆妓和年轻住持在寺门前有些拉扯,周围也有许多人在看热闹。”
恽妃想叫人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馆妓驱走,但又怕暴露宫里面人身份把事情闹大,更怕两位闺阁小姐看热闹学坏。便吩咐收拾东西,带着两位新妃准备回宫。
但还是有点晚。一行人是从后门出的,但前门闹的事情已经传到了两位新妃耳朵里,两位新妃有些话想聊,但见着恽妃来了又住了口。
风苑舒脑子里还响着周衔梅的那句“我看见那个门口的女人了,跟我们差不多大的,长的很美,甚至我觉得她有点像恽妃娘娘……”
周衔梅见到恽妃来了,高兴但又憋了回去,忍不住撇了撇风苑舒。你看,我说的对吧?
风苑舒身子一抖,她没看见那个女人,但那个周小姐也太口无遮拦了,一个随便不知道什么身份的女子怎么能跟娘娘比呢,还说长得像!
恽妃把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但没去细究。她改了主意。她带着两人,三人上了同一辆马车,她要侍卫将马车拉到紫金寺寺门。
马车缓缓绕弯,前行。
紫金寺寺门已没有住持的身影,甚至连寺门也有将闭未闭的隐秘,与之相反的是寺门前衣衫不整的长媚,和她身后嗅闻的人群。
恽妃面对着两位拘谨坐着的新妃,她坐在马车前部,与马车行走方向相反。她侧身,撩起车帘,正好看到长媚背过来的身子,和乌泱泱的人头。
人声鼎沸,烈阳受着炮烙之刑。
长媚好像要在这大街上融化,她身上的褶皱渐渐平下去,重新贴合她的身体,她头扬得越发高,像要登台的戏子。
恽妃看着那具凌乱的素白,那女人似有所感地要转身,恽妃心里生出莫名其妙的怯意,好像自己也对不起她似的。她明明最看不起这些自轻自贱的女人。
就在长媚要转过身那一刻,恽妃撒手放了帘子。而后她正色,对两位新妃训导:
“不可矫饰,不可攀扯。”
“诸位啊,评评理。都说佛家一视同仁,到我这却有了分别,怎么就不让我进去了?”
长媚似嗔地拿手指头对着寺门的方向点来点去。有人大声问出来:“媚娘子是来求什么愿的啊?”
周围人哄闹起来,长媚又回望寺门一眼,门已经完全紧闭。她那一眼极深,像是要望透厚重的寺门,望进里面悬挂的一盏长明灯。
她回答道:“当然是求生意好啊,求以后遇到的相公个个是会疼人的……”
马车渐行渐远。长媚在紫金寺寺门前说的荤话已经污不了两位新妃的耳朵。周衔梅也知道自己刚刚拿一个如此粗鄙的人物与恽妃娘娘比较,此时心里生出后怕,害怕风苑舒告诉恽妃娘娘。而风苑舒在马车里,透过恽妃还未完全放下的帘子,看到了那毫无礼义廉耻的女人的脸。她目光像被烫到了一样,是很像,周衔梅说的不错,尤其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恽妃注意到风苑舒格外心虚的样子,她开口问:“看到什么?”
风苑舒深吸一口气,又感觉到周衔梅偷偷扯了扯她的裙角。
“她……”风苑舒失了语,不知该说什么,“她……不好。”
恽妃思索着也许自己把两个小姑娘吓到了,她们被保护得很好,怕是连官妓也不了解。
“她不是不好。她很可怜。”
恽妃语气变重。“但我们也救不了她。”
个人命数不同。
她突然想起,如果姐姐死之前能留下一个一儿半女的,现在也是跟她面前的新妃一样如花美眷的年纪。若是这个孩子还活着,我徐芸便是命都豁出去,也要把人带回来,护着到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