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侍郎沈奚渊?”庄秉锐琢磨起来,他记得这人,年轻,沉默,好像也没什么大靠山,跟户部尚书张宏鹤的关系还不错,不过这个肥差怎么轮上他的?不过相较起来,倒是太府寺卿邱皋颉坠马落水一事更为蹊跷,换人和原御史坠马落水的消息的脚程比沈奚渊的马只快了两日,庄秉锐这几日闲得蛋疼,反复琢磨,反正他回程的日期十分宽限。
这日他与往常一样坐在宣家名下的大酒楼里的雅座上,尝酒品茗,小庄大人见过不少好东西,也没什么为宣家省银子的打算,什么贵上什么,反正他与宣家大公子宣子离一见如故。
说起这位宣公子,还真是世间少有,听说为人精于算计,操奇计赢,为了敛财无所不用其极。庄秉锐设想这人该是满脸横肉,一身铜臭市侩气,没成想见了面之后,这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比女人还文静乖巧。
没等多久,忙得抽不出身的宣子离推了好些事情来见了这位京城来的新友。两人都不是初出茅庐的青涩小子,一个初来乍到寻求宣家的庇护,一个来日要前往京城寻求门路,自然一拍即合,不过这气味相投之外,未必没有一分对对方风流做派的欣赏。两人都是及时行乐的孬苗子,只不过宣公子认为从钱袋子旁边过的钱为什么不拿,小庄大人认为送到嘴边的美食为什么不吃,故曰:惺惺相惜,一见如故。
“沈奚渊,此人你可有门路?”庄秉锐直接问了出来,宣子离要么都不知道,要么他抛出几个字,他便能考量清楚来龙去脉。他素来有这个毛病,哪怕是认识没多久的,只要是他赏识的,他什么知心话都交得出去。
宣子离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把大理寺少卿拉到自己这边来,他腼腆一笑,“庄兄不必担忧,沈师……侍郎知道该如何做的。”
庄秉锐挑一挑眉,没去细究那奇怪的停顿。
两人又敲定了一番回京后的事宜,再相互称赞对方几句少年风流,便各自回家吃饭了。
宣子离乖乖地回宣家吃饭,倒不是宣家酒楼的菜品不行连自家人也不吃,而是宣家除了财欲,其他什么欲都禁。宣家人崇尚“盈余”凡事留一线余地,对财如此,对肚里酒肉也如此,不可过满。酒楼是给百姓们开的,百姓们思量不了太多,吃饱吃好便心满意足了。宣家早年也是白手起家,尝过饥饿的滋味,在命根子上不与众百姓争利,倒也搏了个“儒商”的名头。
宣子离是这一代宣家子弟最符合长辈期望的那个,手段高,名声好,关键是长的也乖巧,唇红齿白的,让人心生亲近之意。而且宣公子年纪也极轻,未到弱冠之龄。但十九岁的年纪,却连一个侍妾都没有,让临川一干女儿家们期待又忐忑,也不知宣公子最终花落谁家?
……
长媚难得心情复杂起来,忐忑里夹杂一丝期待。
好在胡颀没把她捆走,绑在水狱私牢里,仅仅蹲在她自己的厢房里,点着玉筋散,在她喉头架着一柄短剑,来之前还用从她这拿走的帕子包着。
短剑不算锋利,要命的是进了她穴道的几根针。
长媚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四肢软绵无力。她想冷笑一声,发现嘴角已经提不起来,无奈只好眨眨眼,眼睫眨巴得毛茸茸的,搔得人心痒。
胡颀把短剑放了下来,他用剑并不如胡璠熟练,不如他直接用手拧断脖子来得快,了无痕迹,血都不会吐一口。
“……”
“……”
自从胡颀开口问出第一句话后,两人便陷入僵局,只不过困顿烦躁一无所获的是胡颀,命悬一线紧张刺激的是长媚。
胡颀第一句话就出乎长媚预料,她以为他至少按着惯例来,先来一句譬如“你接近豫王有什么目的?你是谁派来的?”等用来拖延时间够她咬破口中毒囊自尽的废话。
长媚可没毒囊供她咬破,对于问话,她一向胸有成竹。
不曾想胡颀这一句,这一句他琢磨酝酿许久开口的第一句话就令长媚傻了眼。
“你姓什么?”
长媚心一颤,忽然无言以对。
胡颀也不说话,像还在思索,两人一动不动。
长媚先开口,他看着他收起了短剑,虽不至于以为胡颀要放了她,但也是出声缓和了局面。
“姓什么……就花名而言,哪有姓氏这个说法,左不过称呼小猫小狗的叫法,什么花的名字呀,什么妖媚娇嫩呀,什么俗叫什么,有姓氏的女儿,谁来做这个呀?”
胡颀也不恼,听着。
长媚怕他突然暴起,也不敢再继续拖延,她只是想让局势看起来可控,别让躲起来的阿十贸然出手。阿十不出手还好,阿十一出现自己必死无疑。
“老鸨给我起花名之前,我是有一个名字,爹娘起的,也不知道胡公子打听这个做什么?”
打听?胡颀笑了,剑都架在脖子上了,这是在打听,真有意思。
“长媚姑娘有所不知,江湖中有传言,会有杀手扮作美艳的青楼女子,以此接近官员,套取机密或毁尸灭迹。这些杀手通常都是孤儿,因此也就无名无姓,我如今来问你……”
胡颀悠闲得可以啜一口茶。
“问你,也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无名无姓,你还是如实招来,就算是冒充,或是瞎诌的姓氏,查清楚也容易。”
真是如同儿戏。长媚也笑了,这刑讯逼供手段,像诱骗小孩似的。
“杀手?我会不会武功招式的,公子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
这话倒没错。胡颀第一天就看出长媚没有武学功底,至于是不是伪装的,他之后数次肌肤之亲时也都探的一清二楚。
她垂下眼,“胡公子也是恩客,这姓名胡公子好奇,便拿去。奴家姓常,无常的常,单名一个衣袂的袂字,常袂。”
长媚?常袂?胡颀很快想明白了是哪个字,他面露赞赏,“真是妙极。”
长媚盯着他,接着说出些让胡颀笑不出来的话。
“……家父嘱托过我,慎王爷对我们常家有恩,要报答。胡公子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我待在奉高这么久,受人欺压的日子也过够了,若是能凭媚娘自己的力量为恩公效劳一二,不管是落得身死魂消的下场,还是跟着公子回临川当牛作马,我都心满意足了。”
“恩公有所不知,万源下旨屠常家满门,我恨不得饮其血嚼其肉。”
短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胡颀是彻底笑不出来了。
……
同一时刻。另一人在真正的水牢私狱里被严刑拷打。若是长媚在这,她估计会有印象,此人长着一双细长的眉,其貌不扬,正是那个拿着画像要抓她的差役,荆乙。
荆乙没长媚那么幸运,他此刻已经伤痕累累,李倍基本上都查出来了,从他约王主簿在哪个酒楼套话到他家住哪里,人丁几口,再到他还没寄回临川的密报。
“真是藏得深,”李倍目光淬了冰,这个荆乙不是大人物,就已经操控了一出太府寺卿落水案,不敢想临川埋在奉高城里的细作还有多少,是不是够把奉高闹得天翻地覆!“来,继续说,那天你们皇城司受阎溯之命去抓人,最后什么人也没抓到,是怎么一回事!”
鞭子重重往荆乙身上抽了一道,荆乙稍微清晰的思路又在剧烈的疼痛里模糊了起来。他止不住地抽冷气,但他再不出声又有一道鞭子会落下,“小的都说,都说,小的绝对……实话实说……没有半句隐瞒,那画像,韦指挥给的画像,小的是真的……没见过,阎指挥给的,小的记得清楚,但找不到……画像上那个人,最后……那画像,就是小的眼睁睁看着,那个馆妓上前争夺,把那画像撕坏了的!”
摘掉了豫王。
有什么意义呢?李倍想,落水案已经基本水落石出,这个荆乙得知了太府寺卿的行程,告诉接应的人,再由暗线偷偷给太府寺卿的马喂药,射箭手埋伏在路上,最终将太府寺卿逼进水里。如今慎王那边提前安排了顶罪的普通人,问起来便是一连串的意外和寻仇,要不是抓住了荆乙,还真找不到跟慎王的关系。落水案抓不住人,李倍倒不急,既然涉及到慎王,他动不了什么,交由阎溯即可。他现在对这个画像抓人一事充满了兴趣,荆乙刚挨的鞭子都是为了画像,他多方反复确认了,那幅新画像来自阎溯,而大理寺卿要抓的人是长媚无疑,画像上却不是长媚,至于是谁,他也不清楚,画像已经被毁坏了,他无从得知。
荆乙实在是冤,就算他想帮豫王不抓长媚,可人是豫王截的,画是阎溯换的,跟他真是一点关系没有!
可还是有蹊跷,豫王不想长媚被抓情有可原,阎溯?莫名其妙。
李倍追问,“你在抓之前知不知道长媚这号人物?”
“听过,但确实没见过。”这是实话,早知还有这么一出,荆乙咬咬牙,当初就该看清楚这个长媚是个什么角色,如今他必死无疑,但还不知道自己搅入了什么浑水里,这一切对他而言已经超出了他的细作权限范围,变得扑朔迷离。
“阎指挥知道你们都没见过长媚,所以换了一个画像要你们抓错人或者抓不到,但你们还是歪打正地逮住了长媚,却被豫王拦住。”
“这当中有多少‘巧合’,你以为我是蠢货吗?”
一鞭子接上。
荆乙皱眉,他的确存了拖延抓不到人的心思,自从拿到画像,看到阎溯亲自下的命令,他便思索能阻挠一点是一点,没成想根本找不到画上这人,最后抓长媚,也是迫不得已交差,至于豫王来拦人,他是惊喜不过的,递出画像的时候,他是有毁坏画像的依稀念头,说不清道不明,因此没完全卸力,但长媚的伸手和画像的脆弱是他始料不及的,画像就这么碎在他眼前。
现在想想,就算阎溯希望他们找到这么一个人,也不会给一副如此脆弱的画像,好像存心希望他们抓不到似的。难道……阎溯就是抱着让他们放过长媚的想法随便给的一副画像,想到这里,荆乙有些懊悔,难道应该抓了长媚才对吗?
与此同时,李倍心里也在编排阎溯,太草率了,无论是给画像还是后面没找人堵豫王,这完全不符合阎溯的抓人手法,阎溯属于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风格,从他手里救人难如登天,除非是那位。
所以,与其说是阎溯要荆乙他们抓人,倒不如说是阎溯要荆乙他们销毁画像。李倍一阵头疼,偏偏画像还真毁了,你阎溯是万无一失,耍的我们殿前司是团团转。
可销毁画像,为何要如此曲折?说到底,阎溯设局,还是要保住长媚。
他可没听说过阎溯还动过对女人的心思,那就只剩那位的意思了。想到这里,李倍坐不住了,这个女人哪里是他们李家兄弟吃得下的,他没心思讯了,他开始思索要怎么让他那个宝贝傻子弟弟李宛离长媚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