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街上敲锣打鼓,唢呐齐响,一路红绸飘扬。马车从街头至街尾,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新娘。
街边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个个翘首以盼,为一睹新妇芳容,为一赏这场盛世婚礼。
“哇,是喜事!好热闹!”燕秋银喜出望外,她踮起脚尖,透过人群缝隙以窥红轿。
轿子形似四方四角出檐的宫灯,周围罩着红色绫罗帷幕,上绣金丝,乃富贵牡丹、丹凤朝阳的纹样。
不过她又脸上露出惋惜之色:“可惜今日与办丧事的恰巧撞了,并非是个良辰吉日。”
柳无弦侧耳,听旁人在交谈:“听说啊,这林家小女嫁与齐家大公子是为了给他冲喜的。自从齐大公子被怪兽伤了后便卧床不起,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于是齐家去世代医师的林家下聘礼,求娶她家小女。”
“这林家愿意将小女嫁出去?”
“愿意与否又有何用?这齐家是京城大户人家,你若不应,怕是往后在城中无安生日子可过。”
“要我说呀,”那人一手半掩至唇边,低声说道,“若是那大公子早些入土,嫁过去还算快活,吃喝用度、金银首饰也不愁。但如若一直这样半吊着,免不了要尽心尽力伺候他,搭上这大好的青春年华啊。”
另一人左顾右盼,眼神里有几分慌张:“你这话可别乱说,倘若被有心之人听了去,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人闭上嘴,不再言语。
“不过这热闹还是得凑凑,齐家大办宴席,无论是否有拜贴,皆可去瞧一瞧。人多闹腾喜庆,说不定齐大公子的病就好了呢。”
燕秋银闻言脸上的笑容僵住,眸中笑意一点一点地褪去。她的心好似被泼了一瓢冷水,滴答滴答地在往下滴,湿透了。
她本以为是皆大欢喜之事,原来竟是身不由己。
“寒梅傲立,世道混沌,初心不易,才是最难能可贵之事。”沈仪安微微一笑,给予燕秋银认可的目光。
“我们先去齐府,找找线索。”柳无弦面色平静,不见波澜,与燕秋银把心思都写在脸上的不同。
她走近燕秋银,轻拍她的肩。
燕秋银知晓他们是在安慰她,她抬起头,回应道:“嗯!”
人群随着花轿涌动,柳无弦他们跟在末尾。
“求求你们了!救救我母亲吧!”
柳无弦被这声音吸引,她脚步微顿,循声望去,见一男孩从一家药铺被扔出来。
他被横飞重重摔至地上,却还死命护着怀里的瓶瓶罐罐。
“我们分头行动。”柳无弦见状心中起疑,当机立断,对他们说道,“魏在思、沈公子、江姑娘,你们三个先去齐府,看看那边有无异常。银子,你留下来助我。”
如果玄阶玄境同地、天阶一样,昼夜时长分别只有两个时辰,柳无弦估算着,现在离黑夜降临约莫还有一个时辰。
他们要尽可能在天黑之前找到应对策略,可现疑点重重,时间也所剩无几,只有分头行动。
“好,你们要小心。”魏在思朝柳无弦颔首,而后又目光温柔、含情脉脉地叮嘱她,“别受伤了,我会心疼的。”
柳无弦忍住想拔剑的冲动,欲转身就走,甩下一句话:“用不着你担心。”
“柳姑娘、燕小姐,以防万一,我可用玄力标记你们,能在一定范围内定位到你们的踪迹。”江问衾叫住她们,她眼神坚定,不似在撒谎,“请相信我。”
“既然联手,自是要信任同伴。”柳无弦从容不迫地一笑,毫不犹豫摊开手心。
燕秋银同样伸出手:“江姑娘,我们信你。”
“多谢。”江问衾在手里凝结成一个玄力小球,融入她们的掌心,“你们用玄力驱使小球,我便知你们在何处,但不能离我太远,否则我会感知不到。”
“好,”柳无弦应下,“你们也小心,有异常立刻撤退,天黑之前汇合。”
他们走后,柳无弦和燕秋银的目光又落在药铺门前,那个小男孩身上。
“学什么不好非学偷盗!小时这般,长大如何了得!”店家派人对男孩拳打脚踢,抢回药瓶。
男孩侧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他衣衫褴褛,身形消瘦,脸上、双臂、双腿全是红痕和淤青,唯有手臂圈着的药瓶未有半点破损。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水和泥土在脸颊上糊成一团,但他那双眼睛却干净而澄澈,似见底的溪水,鱼儿空游。
男孩一只手去抓店家的衣角,他带着哭腔,声音沙哑着说道:“我母亲被妖怪所伤,急需药物医治,求求你们了……救救她吧……”
那人却一脚踢开,嫌恶地皱眉:“拿开你的脏手!”
燕秋银见状,她实在无法忍受,欲冲上去理论一番,他们如何能这样对待一个孩童!
柳无弦拉住她的手臂,朝她轻轻摇摇头:“我们并非玄境中人,无权干涉他们的因果。我们只是一个旁观者。”
燕秋银垂眸,手握成拳,在掌心留下几道浅痕。她清楚柳姐姐所言,但她不忍心继续看下去,于是转身背对着他们。
“我用我最宝贵的物品和你交换,可以吗?”男孩取出一个木盒,递给店家,乞求道。这是他最后一根稻草了。
药铺老板眼神不屑,一个乞丐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将木盒拿在手里掂了掂,还挺沉,随后他揭开一个缝,歪头往盒子里一瞄。
他的脸上浮现出喜悦之色,但又不愿轻易外露,于是轻咳一声:“既然如此,我便大发善心,那些药就赠予给你了。”
“谢谢!谢谢!”男孩感激不尽,向他磕头,磕得头破血流。眉心一抹红,顺着流下。
远处,燕秋银还是心疼地观望着这一切,她悄声问柳无弦:“柳姐姐,那个木盒里是何物啊,竟让店家脸色大变?”
柳无弦摇头,她没看清。正当她想去找药铺老板套话时,见小男孩快要离开,于是她言:“先跟着他。”
另一边,魏在思几人随着人群至齐府,里三层、外三层,把府宅围得水泄不通。
难得见如此大排场的喜事,偏偏那新郎身子骨孱弱,倒是勾起人们的好奇心。林家虽非权势滔天,但也是世代医师,盛名在外。林小姐因此被囚困一生,实在是不幸。
喜忧参半,看客们静候吉时。
“总觉得这场婚事并不会那么顺利。”魏在思疑心,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下颌。他恰巧站在一个刚好能见到新人的地方。
“魏兄何出此言?”沈仪安一身黑衣,倚靠于石柱上,他偏头问魏在思。
魏在思挑眉应道:“直觉。”
“林家不同于齐家,并无野心,一家人悬壶济世,生活美满、平安顺遂。”江问衾将她一路上打探到的消息悉数告知,“这么多年来最大的变故应当就是齐家求娶一事。”
“明知是火坑,他们怎会心甘情愿将女儿嫁出去?”
魏在思轻微皱眉,墨色的眼眸中映着喜庆的红绸,门楣上挂着的大红花。穿过重重人群,还可见高堂上摆放的红烛和贡品。
在人们的私语和惊呼声中,齐家大公子身着红袍喜服,被人搀扶着入堂。他朝旁人摆手,那人便松手离去。
他容色憔悴,佝偻着腰,一手捂着胸口,咳嗽几声。在原地站定片刻后,便向披着红盖头的新娘走近。
“新郎可是连接亲都没去,这不合礼数啊。”
“都这样了还接亲呢,能拜完堂都不错了。人家起码也是三书六礼娶的林家小女,样样不少!”
“再多的金银财宝也不抵用,那林小姐还不是得锁在四方宅院里。”
……
观者那些细碎的话语传入林家小姐林栀的耳中。盖头之下的面容姣好,蛾眉杏眼,她垂眸时鸦睫扑闪。
林栀透过薄纱,瞧见她身旁的红影,那应当就是齐家大公子,齐凝。她的眸光暗淡,褐色瞳仁不似曾经那般清亮。
“咳咳咳。”齐凝的手挡在唇边,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旁人听了都揪心,但林栀却纹丝不动、心如止水。
“那齐公子看样子果真是病入膏肓了,齐家所言不假。”魏在思在不远处观察着,除此之外,好像并无其他异常之处。
“你们觉不觉得新娘子有点奇怪?”江问衾手背在身后,悄无声息地释放玄力,似无数只眼睛,覆盖齐家。
修行这么多年来,她最擅长的便是探查,对玄力极其敏锐。玄力低阶之人根本无法察觉,甚至连比她高阶者都要稍加留心才能注意。
在场的看客玄力波动皆无异样,而在林家小姐那里,江问衾却感知到一股玄力在她体内聚集。
“一拜天地——!”
林栀和齐凝一同转身,朝着四周前来观礼的京城百姓,面向苍天大地,鞠躬一拜。
“二拜高堂——!”
高堂之上,齐凝的父母端庄而坐,一颦一笑、行为举止间皆彰显着大家风度。
林栀转向他们,手心浸出一层薄汗。所幸面纱遮盖,否则他们定会见到她嘴角扬起诡异的弧度。
“夫妻对拜——!”
齐凝低头望向林栀,无言之中,眼神晦暗不明。可惜红盖头掩住她的容颜,若隐若现,他无法看清。
笑意在他唇边晕开,淡然、庆幸和释怀交织,似清泉般甘甜。
他早已察觉到玄力异样。
“唔。”齐凝垂眸,见一把玄力化成的纯白色匕首刺入他的左边胸膛。
心在痛,血在流,他在笑。
林栀握住匕首的手颤抖着,那颗心在猛烈地跳动,血液沸腾,流经她身体的每一处。紧接着,刺耳的尖叫和呼喊声几乎快穿破她的耳膜。
“新娘子杀人了!”
恐慌迅速在人群中蔓延。人们四处逃窜,齐府混乱成一片。
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坐在高堂上之人尚在游离之外,他们从未料想到常年在闺阁中的女子会驱使玄力、持刀杀人。更何况她还只是一个医师。
这要回到最初那时。从林家得知要将小女嫁给齐家大公子那一刻起,便开始谋划这一切。他们趁齐家不备,遣散奴仆、私藏财宝,瞒天过海只为最后一搏。
林栀父亲曾告诉她,若他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那林家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大婚当日,来齐府观礼者众多,齐家守卫防护定是松懈。而她要在那日杀了离她最近的齐凝,制造一场混乱,与她的父母里应外合,趁机逃离。
“快来人啊!抓住她!”齐父声嘶力竭地喊道,却无人回应。
林栀正欲扯掉红盖头,要按计划逃跑时,却听见齐凝低声对她说了一句话,她的眼里瞬间噙满泪水。
“林、林小姐,府邸守卫已被我调离,快逃……他们是……吃人的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