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是轮回之地,神女走下祭坛,死于女青地狱,生于三途河,这次依然也是。
像是见到了光,比祁一路奔向她,在三途河畔停下脚步,向来人欢快地摇起了尾巴。
对于可爱的生灵,人总会卸下防备,衣衫褴褛的冥界之主也不例外——见到这个小东西的第一眼,神女茫然的目光倏然一亮,她俯身把它抱在怀里,亲昵地抚摸着它柔顺的毛发。
“小可爱,你怎么在这儿呢?”
第一次听到她的夸赞,比祁脸红红的,还有些不好意思,但身体很诚实,尾巴一摇一摇,开心地舔了舔她的脸颊。
他大言不惭地说:“后土娘娘让我来的,我是她送给你的见面礼。”
偷偷摸摸了近两千年,这一回,它要挺起脊梁,堂堂正正地做狗!当然,比祁是有底气的,神女的灵魂滋养了它,它的修为进步得很快,已经能熟练隐藏自己的气息,这一回,连她都没发现它的端倪。
“这位后土娘娘这么客气?”冥王受宠若惊,为拥有这样体贴的邻居而深深感动了。
回到冥王宫一看,果不其然,连狗窝都支起来了,没有最体贴,只有更体贴。
感动的不止冥王,还有比祁——凭借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这一世,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在鬼前露面了。
但后土娘娘来拜访冥王宫的时候,它还是心虚地躲了起来——
“后土娘娘,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作为感谢,冥王殷勤地给后土娘娘倒了满满一盏茶。
“啊?”后土娘娘眉毛一拧,没明白自己送了什么好东西出去。
但有功劳不领是傻子,不管是哪个无名氏做的好事,后土娘娘都毅然决然要给它们一个家。
“哪里哪里,”她举起茶盏,茶水豪迈地洒了一半,“客气客气。”
后土娘娘有一颗金子般无功受禄的心,这是比祁选定她的重要原因,后土娘娘也很争气,没有让它失望——过了明路,比祁再不是冥界的黑户了,它撒开丫子迈开腿,欢快地纵横在冥界广袤的夜路上。
“唉,五百年了,她又回来了……”正恣意快活的时候,半路上忽然听闻到一阵窃窃私语声。
比祁打眼一瞧,是泰山府君和酆都大帝,两个让它爱恨交织的老头,他们正并肩偕行,在去往冥王宫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嗑。
内容是关于她的——受冥王谨慎之心的潜移默化,它猫身躲在一旁,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五百年受苦,五百年存活,一千年一轮回,这是她的命,没有办法。”
“不出意外,五百年后她还是得从悬崖上跳下去,在女青地狱受够五百年的苦,剥去记忆,从三途河里走出来……唉,这一年年的。”
“这才哪儿到哪儿,日子过了这么久,睁眼也才熬到第三世,她这一辈子,都得这么过了,往后千千万万年,无休无止,无穷无尽……幸亏没了记忆,否则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
“听说女青地狱不好待,我都不敢去三途河迎她,年纪大了,见不得那些血腥。”
“莫说是你了,后土地藏,阎罗兄妹,这些年轻的也不敢去,咱们这也算情有可原。”
“一想到以后得永远这么过,我这心里啊,就不舒服。”
“现在抱怨抱怨没什么,到了冥王宫,可别这么唉声叹气的,被她知道就不好了。也别提那些话,冥界上下一条心,最好让她永远蒙在鼓里。”
“我懂,都这么老的人了,也混了个职位当当,这种小事还要教?我心里有分寸……”
比祁一路跟着,听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越听心中越震撼——
泰山府君和酆都大帝居然早就知道真相!
听那语气,似乎整个冥界都知晓事实,单单瞒着她一个!
年年月月如此,等她活够了岁数,就让她去跳悬崖,去地狱里受苦,她是神女,是冥王,为什么要受这种委屈!
比祁心里难过,从前还以为他们是好人,没想到这么不仗义。他义愤填膺,为她抱不平,一整天心情都不怎么好,拉着张臭脸,打算让冥王自己猜。
“你今日是怎么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这可不是你的性子啊!”她笑着挠了挠它的下巴肉。
都什么时候了,还笑得出来,还笑得这么好看——比祁觉得她的脑袋肯定锈住了,没看出每天来做饭的人其实别有用心。
它转过头去,不让她摸。
“奇怪,谁招惹你了?”它生气的时候,耳朵竖得笔直,她觉得很有趣,要奖励它一颗饴糖。
吃吃吃,居然还想着吃!气愤蒙蔽了比祁的狗眼,此刻它坐怀不乱得可怕,越看那糖越不是个东西。
一气之下,它也顾不得装清纯了,顶着个狗脑袋就愤愤不平地开了口:“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在骗你!”
天机被一语道破,冥王脸上的笑意渐渐凝结起来。比祁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它想让她离开这里,回到不再受苦的神界,于是乘胜追击,继续向她诉说隐晦的秘密——
“你是九天之上的神灵,入了冥界做冥王,最多只能活五百年,时辰一到,冥界就开始震天动地,然后你就得跳下女青地狱,足足受五百年的苦才能出来!”
说罢,脚下的地面应景地摇晃起来,比祁觉得来得很及时,为了证明自己不是胡说八道,它指着地面冲狠狠点头:“对,就是这样!”
不对——话音落,它猛然觉察出异样。才从三途河出来没多久,五百年刚刚起了个头,冥界怎么又开始不太平了?这很不对!
抬起头的时候,它看到冥王的脸色明显变了,大地剧烈的震荡像是声声不竭的呼唤,牵引着她跌跌撞撞地向外跑。
它不明所以,只知道要跟着她一起跑。登临至悬崖,比祁再一次看到了血海翻腾的女青地狱。
它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想不出明明时辰没到,为什么灾难会提前降临。
已经是第三次了,除去第二次活足了五百年,第一次和这一次都夭折了,这是为什么?疾风骤浪中,比祁拼命思索,往事在心头逡巡而过——
“你可是神女!放着神族那么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跳下来做鬼……”
“你是九天之上的神灵,入了冥界做冥王,最多只能活五百年……”
几乎每一次的灾难降世,都是在它道出真相后紧随着跟上的。
“被她知道就不好了……”
“别提那些话,冥界上下一条心,最好让她永远蒙在鼓里……”
酆都大帝和泰山府君的话重新浮上心头,蓦然惊醒梦中人。比祁怔怔地抬起头——难道他们的做法才是正确的?
风暴从地狱里卷起来,晦涩的风携带着浓重的水汽,洇湿了身上的毛发,闷得它心里发堵。
是了,他们是执掌冥界的冥司,知道真相,知道什么才是最合适的。冥王的记忆被剥夺,他们都默契地选择隐瞒,因为只有这样,冥王才能活得更长久。
锐利的风把比祁从思绪里割裂开,它抬起头,看到了衣裙猎猎的冥王。她再一次站上了崖顶,无惧无畏,像一个天生为冥府打造的傀儡,为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一次次忍受苦难,麻木地献出生命。
这一回依然是——疾风如锋利的刀刃,划破了她的脸颊,血珠随风四散,她闭上眼睛,纵身投入地狱狰狞的怀抱。
身影的消弭只在一瞬间,比祁红了眼眶,风将它向后吹,它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迈上前。悬崖深千丈,从深暗的崖顶向下望,是更加幽深的地狱,地狱张着血盆大口,腥臭的涎水来回搅涌,欢迎猎物的到来。
已经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了,她流经地狱的喉管,成为了冥界一千年一顿的美餐。神女降临于九天之上,至纯至善,是最完美的养料,餍足的女青地狱安分下来,一点点收拢了尖齿利口。
地狱之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比祁没忍住,跟着跳了下去。
跳崖的滋味很不好受,虽然之前误打误撞跳过一回,但那时候满脑子都是茫然,没来得及仔细感受,这一回,托冥王的福,它可以再体会一回了。
强烈的失重感迅速爬满全身,随激涌的灵魂一同冲上颅顶,比祁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但它明明是鬼,压根也不用呼吸啊!慌张失措很快侵袭而来,比溺水更令人窒息,难受得像是被从头到脚蒙了起来,它甚至失去了掌控自身形态的能力,犬身在坠落中变回人形,贴面而来的风吹得他浑身麻痹。
这一回,让我陪着你吧——但在心里,比祁固执地不肯承认,一遍一遍对自己说,是他害得她受苦,所以,这是用来赎罪的愧疚之举。
扑通一声,少年坠入地狱。衣袂隐没于雪水之下的那一刻,厚重的冰层瞬间封闭。第一层女青地狱之底,幽寂无垠,他显露出鬼魅之态,蜷身为一团柔和的黑雾,向死去的神女漂游而去,静静地环绕在她周身,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