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正慢条斯理用饭的时候,身后的窗外忽然传来窸窣的声音,她转过头,看到了三途河边遇到的那个狗少年。
他怎么来了——她微微歪头思忖。
视线相接,少年的眼睛亮起来,冲她施施然一笑,起身利落地从窗外翻了进来。
他向她走来,脚步轻快,半路上却险些被冥王一连串的疑问绊倒——
“你怎么找来这里的?”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不走正门?”
比祁反应很快,把目光落在她面前寒碜的饭菜上,语气可怜:“我很饿,好久没吃过东西了,冥王殿下大慈大悲,能施舍我几口饭吗?”
简简单单几句话,冥王的心很快软了下来,身为冥界之主,应当博爱众生,每一个鬼都是她理应帮扶的子民,更何况还是一个曾经被变成狗的鬼——从前他一定吃了不少苦。
她果断点了点头,挪开身子给他让了半边坐处,然后把自己碗筷让给了他:“快吃吧。”
太好了!饭菜寡淡,她吃不完,正愁着怎么才能不浪费。
这不是比祁第一次在冥王宫吃饭,从前只当这是个饿不死的手段,也许是饿了五百年,今日这顿他越吃越香,只是吃一口就抬头看看她,生怕她一个不注意又不见了。
居然这么能吃……冥王笑着,很热情地给他夹菜,在心里暗暗想,要是冥司知道有个鬼这么欣赏他们的手艺,一定会欣慰地留下热泪。
但她不敢让他们知道,尤其是今日来做饭的这位冥司——
“冥王大人……”
泰山府君离开半晌,忽然折了回来。她没防备,吓得肝胆一颤,手忙脚乱中,下意识把比祁变成了一只狗。
才变成人没多久的比祁:“?”
她眼疾手快地把他藏在怀里,刻意靠食案近些,免得被泰山府君发现这里有陌生小鬼。案桌下的小狗熟练地收紧尾巴耷拉耳朵,一声不敢多吭。
“泰山君,您怎么又回来了?”因为心虚,冥王的笑容要比以往灿烂得多。
五百年不见,有那么一丝丝想念。那一刻,比祁很想探出头来看看她久违的笑脸,但泰山府君在场,他不敢轻易动弹。
最烦这个小老头了——比祁唯一喜欢的是酆都大帝,虽然他也是小老头。
“瞧我这记性,路上忽然想起来那道油烹鱼忘了放盐,你别吃……嗯?你吃完了?”
怪不得!比祁舔了舔唇,那鱼吃起来和大白饭简直没什么区别。
冥王似是在想应付的说辞,半晌开了口,是熟悉的尴尬笑声:“我……我饿坏了……”
“可怜的孩子,”泰山府君心疼了,撸起袖子要大干一场,“老夫再给你多做几个菜!”
后来,比祁含泪吃完了一盘咸得发齁的黎蒿烧腊,和一锅浓如腊八粥的蛋花汤。
冥王宫里还留存着他暖烘烘的小窝,现任冥王仿佛发现了宝藏,借花献佛地把他安置了进去。
“只能先委屈你变成狗了,”她伏跪在狗窝前,温暖的手摸摸他的狗头,“不过我这人很讲义气,从今以后肯定饿不着你的——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就在这里,就当是陪陪我。”
语调里带着隐隐的央求,很熟悉,这让小狗觉得无比亲切,它心里高兴,用脑袋蹭着她的手,骄矜地扬起下巴:“好吧,便宜你一回!”
剜除中间缺失的一大段,记忆似乎又延续了起来,日子还像从前那样平凡,冥王还是那么让人讨厌——
有一回,血河大将军从人间回来的时候,孝敬过冥王一只烧鸡。
“想吃吗?”她把鸡腿在他面前扬了扬。
那当然!比祁被香迷糊了,狗爪子抓住她的衣服,渴望地直舔舌头。
然而鸡腿转了个方向,第一口直愣愣地进了她的嘴。
被玩弄了,比祁心碎一地,龇牙咧嘴正要强烈谴责她的时候,她再次诱惑他,
“现在该你了。”
冥界自有真情在,比祁天真地信了这句话,兴奋地扑上前,谁知她果断撤开手,咬下了结结实实的第二口。
比祁的心在滴血,暗暗诅咒她一定要被鸡骨头崩坏牙。
“好了好了,”她哈哈笑着,把鸡腿送了回来,“张嘴。”
出于对神族优秀品质的崇拜,以及事不过三的盲目信任,比祁选择相信第三次——很可惜,他高估了她的人品。
“哈哈哈——”冥王笑得很放肆,比祁气得用爪子死死捂住耳朵,再也不想听她说话。
须臾,她笑完了,扒开他的狗耳朵,用世界上最温柔的语气对他说:“好了,不逗你了,尝尝吧。”
香喷喷的鸡腿就在嘴边,口水不争气地留出来,比祁没敢犹豫,张开嘴就要大快朵颐。
但又又又又被骗了!当着他的面,她毫不留情地把那只鸡腿吃了个干净。
罢了,事已至此,绝交吧!小狗翻了个白眼,四脚朝天地往床上一栽,打算饿死自己。
她一边顺气一边笑,似乎也没想到一个小把戏能成功这么多次,笑得合不拢嘴。
“有你的份儿,刚才是逗你玩的!”她十分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奉上另一只鸡腿,“我们一人一个。”
比祁毫不犹豫地选择再次相信——他愤愤地发觉,只要她愿意骗,他能一直被她玩到死。
但没想到,这一回居然是真的,鸡腿进口的那一刻,美味得让狗想打滚,比祁险些落下幸福的泪水。
不过他也是有气节的,虽然心里没真生气,但不容玩弄态度还是得摆出来,故而吃完了肥美的鸡腿,比祁还是不理她。
“哎呀,别那么小气嘛!”冥王笑嘻嘻地揉着它的肚子。
江湖规矩,受了气得讨回来,比祁最爱做的事,就是在外面跑得脏兮兮之后,毫不留情地在冥王的床上打滚。
由于他三不五时地在床上蹦哒,冥王忍无可忍,非要给这只忤逆的狗洗澡。洗澡不是件可怕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以狗的形态洗澡莫名有些可怕。但比祁鼓着腮帮子忍了,因为洗完澡香喷喷的,她默许他可以上床,如果洗澡的时候够乖,哄得冥王心情好了,偶尔她还会酌情让他在床上留宿。
他喜欢靠近她,纵然神女成了鬼怪,但她身上仍有神族清华的气息,萦绕在鼻尖的时候,比祁的心神会无比安宁。向往美好事物是每一种生灵的本能,鬼魂也不例外——她有神女的灵魂,那是一汪永不枯竭的泉水,浸涤他的灵魂,滋养他的内力,他每一日都比从前更精进。
只是,关于五百年前她匆匆离开的原因,他没有再问——她脑子这么不好,连唯一的朋友都不记得了,还能指望她记得那么久远的事吗?
比祁想,日子稀里糊涂地过着也不错,装傻使狗快乐。
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装傻是有时限的。
一晃神,五百年如白驹过隙,某一日,冥王宫照例一派和美景象,冥王一边拿他当枕头枕着脸,一边认真编写着冥府鬼律。就在这个时候,大地忽然剧烈震颤了一下,紧接着,整座宫殿随之摇晃起来。
比祁猝然支棱起耳朵,比她更警觉——千年之前曾经有过一模一样的经历。
冥王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目光怔怔地落在宫外,从那里可以看到山揺地陷的冥界,犹如雄狮困斗低吼。
像是有什么使命指引着冥王向外走,她的步子已经跨出冥王宫,但想起身后的比祁,又匆匆转回身,挥手之间,华光恢复了他的人身——
“好好照顾自己。”她的眼里流露出担忧的神色,说完,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这一回,比祁没再傻傻地守在空无一人的冥王宫里。跟在冥王身边这么久,他已经颇有修为,有偷偷追上她的能力。
他看到她去了一处险要的悬崖,悬崖之底,是龟裂的女青地狱——厚厚的冰层被撕扯成恐怖的碎片,血红色的月光狞笑着,把女青地狱映照成吃人的血盆大口,冰层碎片是它嚼噬骨肉的獠牙。雪水翻腾,血月将女青地狱烹成一锅腥臭的血汁,水浪之声拍进耳朵,震颤的是灵魂,仿若一首诡异可怖的歌谣——
来吧,来吧……我需要猎物……
向我献祭吧,把你的生命,把你的灵魂交给我……还有你的心,你的肝,你的眼睛,你的舌头,你的脑髓,你的喉管,你的所有……
未几,他看到她纵身跃下了高耸的悬崖。劲风把她吹成了一只濒死的蝴蝶,他的魂魄一震,脑子一片空白。他疾跑过去想要拉她回来,可死亡的脚步比迎面的风更快,最终他没能见到她最后一眼,看到的只有一角衣袂,女青地狱张着滔天血口吞噬了她。
得到抚慰,龟裂的大地很快黏合起来,狂乱退去,地不动了,山不摇了,冥界重新恢复了一柱香前那副和和美美的景象,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比祁瘫坐下来,浑浊的风拂去他额前细汗,他第一次感觉到冷。
这一回,他还是没走。
女青地狱之上的悬崖,一只黑白相间的幼犬窝着脑袋,无言地等待了五百年。终于,在一个月朗风清的日子,透过第一层女青地狱坚实的冰面,它看到了一张透着光的脸庞。
像是看到了不曾见过的太阳,小狗沿着崖壁一路飞奔,尾巴高高扬着,浑身的毛发穿过风,沾染上幻惑的光晕,一路朦朦胧胧地莹着,犹如一颗跳动不止的心。
它趴在冰面上,呜呜咽咽地想同她说话,可她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水里,听不见,也开不了口,像个苍白的活死人。少女的身体完好如初,如一块纯洁的璧玉,但伤痕累累的衣物依然破败,宣示着她曾经受过的苦难。她有一头柔顺的头发,很长很长,漂散在寒冷彻骨的水里,延伸向远方,神秘又悲怆。
冰封之下,白色的身体,红色的血衣,鸦黑的长发,三抹颜色勾画出了昔日的冥界之主,近在眼前,与世隔绝。
比祁第一次这样直观地看她,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心境,心莫名很沉。它的腹部贴在寒冷的冰面上,毛绒绒的双足拼命扒着,想要更清晰地见到她。可融化的冰水模糊了她的脸,未消多久又重新冻上,凹凸不平的冰面弄花了少女好看的眉眼。
它不止一次地担忧:她还能在三途河里重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