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东西?”比祁没见过,圆溜溜的眼珠像黑曜石一样明亮。
拿捏住了好奇心,事情就成功了一半,冥王热心地帮他把糖纸剥掉:“来,张嘴。”
比祁毫无防备地把嘴张开,完全没想过她会在糖里下毒,或者是施永远变不回人形的咒。饴糖入口,甜丝丝的味道蔓延进舌尖,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神奇而又美妙的感觉。
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美梦,醒来神采奕奕。
“这是什么?”汪汪声里明显多了几分雀跃。
“这个叫饴糖,是日游神从人间给我带的,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比祁点头如捣蒜。
冥王戏谑一笑,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一手撑着脸,一手从怀里摸出大把香甜的饴糖,在他面前尽数摊开,像星星一样闪耀。
比祁觉得自己的狗眼快要被闪瞎了,他伸出爪子,想扒拉两颗过来,谁知冥王小气得很,一颗都不舍得给,全拢了回去。
她凑到它面前,虔诚地对上他的眼睛:“别走,陪着我好不好?”
她伸出手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说只要他不走,这些全都是他的。
比祁很少听到冥王用这种软乎乎的口气求人,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抚摸在了他的心上,甜津津的。
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那就暂且大慈大悲一回,可怜可怜她吧——比祁在心里骄傲地想。
谁知神族也有得到了就不珍惜的坏习惯,他还没美完,就被冥王请下了床,让它回狗窝歇着。
狗窝哪有床宽敞?比祁也想上床睡,而且她一个人又睡不满,分一半给他作奖励又不过分……
比祁心里嘟嘟囔囔,嘴上却怂得一句话不敢多说,屁股一扭,摇着尾巴,悻悻地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继续蹲着。
日子就这么过了一百年,不知不觉中,比祁也在这样暗无天日的躲躲藏藏里,当满了一百年的狗。
这种事,但凡搁在任何一个鬼身上都忍不了,但比祁忍住了。他时常恨恨地想,要不是为了那些甜甜的饴糖,它才不会甘愿憋屈这么多年。
莫名其妙被关押在女青地狱五百年,又偷偷摸摸做了一百年的狗——这么久以来,比祁一直在等冥王向它道歉,可冥王似乎并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不仅没提过把他误伤进女青地狱的事,甚至连女青地狱都没怎么提过。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某一日,冥王奖赏饴糖的时辰不慎晚了一柱香的时候,比祁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
他让她在书案的一边坐好,自己则灵活地爬上第一边,说要和她谈话。
冥王十分重视这场对话,坐得端端正正:“你要谈什么?”
准备停当,比祁开始汪汪叫了:“这么久了,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她的眼珠疑惑地转了转:“……说什么?”
语调里的迟疑让比祁无比心寒:“你还没有向我道歉!”
“道什么歉?”
“你!你难道都不认为自己有错吗?!”
“有吗?”冥王实在想不出来,因为后土娘娘今日还夸她乖了,她觉得自己行得端坐得正,丝毫不畏惧它的抨击。
“你可是神祇!放着神族那么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要跳下来做鬼?跳便跳了,别砸着旁人啊,连累我和你一起关进了女青地狱,整整五百年呐!”
气头上的比祁像是喝了酒,英勇无畏,狠狠指出了冥界之主的两大缺德行径,说完,偷偷瞄了一只眼睛过去,准备观察冥王羞愧的脸色。
奇怪的是,冥王的反应出乎它的意料,她讷了很久很久,一句话都没说,像是失了神。没多久,书案突然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地面密密麻麻地颤动起来。
她是在这个时候回过神的。
怎么回事儿——这下轮到比祁愣神了。
“藏好,哪里都别去。”她把他抱回窝里,声音无比郑重,留下短短一句话后,就推门匆匆离开了冥王宫。
变故来得很突然,比祁甚至来不及反应,然而,消弭得也很突然,没多久,冥界就重新恢复了平静,仓促得像是打了个盹,醒来的时候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一切如旧,可是她没回来,此后五百年,比祁再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
管束的人不在,他本可以一走了之,反正也没鬼知道冥王偷偷养过一只小狗。可是比祁固执地留了下来,乖驯地待在冥王宫里,哪儿也没去——那是临行前她留给它最后的叮嘱。
在心里,他对自己说:拖着个狗样怎么行走四方?怎么也得等始作俑者回来解除禁制才对……况且,她还没道歉呢!
既然堂堂正正做鬼,就得体体面面离开——前者出自冥王,后者出自比祁。
冥界本就暗无天日,冥王宫关着门,越发黑了。小狗趴在窝里,无力地垂着脑袋——没有食物,没有饴糖,也没有人陪它说话,它的目光久久地定在门缝里,期望有一天能从那里走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好久没咬她了,牙根恨得有点痒痒。
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四百年,四百五十年——幽暗的夜色里,它的目光一寸寸暗淡下来,已经记不得在这里浪费了多久。
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常说一寸光阴一寸金,要珍惜好年华。比祁曾经多么受熏陶,此刻就觉得她有多无赖可恶——因为那么一句无关轻重的话,它傻傻等了那么久,浪费了那么多大好光阴。
哪有一走就走这么久,还一句话都不说的!或许那句话就是随口一说,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是啊,她是九天神祇,说不定一时兴起历个劫玩玩,结束了往神界一跑,继续过舒坦日子,留下别人守着烂摊子。
很好,又结仇了,他彻底记住她了。
醒悟过来的比祁蜷成一团,气恼得快要爆炸了,越看自己的狗窝越不顺眼,它决定抛弃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于是,它打算悄无声息地从窗牗逃出去,可窗台太高,它太矮小,根本够不着。
啊啊啊啊——它呼噜呼噜地吼着,两条短腿拼命扒着墙,可偏偏扒不住,总是会滑下来。
这一刻,他更恨那个女的了。
然而愤怒过后,神奇的事很快发生了——在它意念凝聚之下,窗牗居然自己开了。与此同时,它的身子似乎轻盈了不少,短足也有了力量,足够它翻出这座囚笼。
是灵力涌进身体的感觉,它能操纵简单的法术了!
——说起来真得好好谢谢那个女的,要不是她,它也不会一千多年了才启蒙。
奔跑在腥风阵阵的冥界,比祁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晚风,那是自由的气息。
月光照拂着它,它一边奔跑一边想:拖着个狗身子也没什么,只要好好修炼,以后修为涨了,一定可以突破她的禁制,恢复人形。
到时候,它是要回来把她变成狗的。
想到这儿,比祁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仰首望月的时候,高兴得恨不得冲月亮嗷一嗓子。
但是,它前进的脚步停在了三途河畔。
寒森森的白色月光下,秃鹰盘旋,黑鸦桀桀怪笑,干枯的枝桠向天空痛苦地延伸,但是,奔流不息的三途河里,缓缓走出了一个长发抵足的少女,她背着光,比祁看不清她的脸,可他本能地知道那是谁。
但她不认识它了。
“好可爱的小狗,你是谁家的?”她跪坐在它面前,好奇地看着它。
这一回,她受的苦似乎更多,残破的衣服上血迹斑斑,殷红叠着殷红,触目惊心。苦难没有因为她是神明而手下留情,反而将她伤害得更狠。
衣衫已经被血色玷污得不成样子,但比祁还是认出了那是她临走前穿的衣物。此刻已然成了一朵破败的彼岸花,脖颈以下被撕烂,腰腹处被贯穿,脊背后被切割出一道鲜明的口子。
冥府诡谲的光包裹了她,透过那些缺口,他能隐隐窥见她纤细的锁骨、柔软的乳肉、如玉的脊背,和腰臀处的线条。
看着看着,比祁红了耳朵,默默把头转去一边。
“小东西还认生?”少女笑了笑,手顺着它的颅骨向下抚摸,某一刻动作一顿,察觉出犬躯里的鬼魂。
这是一只鬼魅变成的幼犬。
“小可怜,谁这么缺德把你变成这样?”她有些心疼地挠了挠小狗的下巴。
比祁意味深长地没有说话。
少女大发善心,施法将他重新变回了人形。两人面对面相坐,看着彼此的时候,比祁的目光没办法落在她身上,只能一直偏着头不敢多看。
少女以为他是心怀感激,于是很大度地摸了摸他的头,尽管比祁没有和她道谢,仍以甜丝丝的笑容宽慰他:“不用谢,下回可别再被不怀好意的鬼抓到了。”
这种臭屁程度,比祁足以确认眼前人的原汁原味。
“夜深了,快回去吧。”但是这一回,她起身要走,却没有向上次那样抓住他的手。
甚至,她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比祁跪坐在地,讷讷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五百年不见,她把他忘了个干干净净。
他有些难过,也有些气恼,脑袋里空白许久,某一刻忽然窜出四个大字:这不公平。
比祁受不得这种委屈——凭什么她不用吃离别的苦?若是就这么走了,以后他天天惦记着她,为了有朝一日能把她变成狗而努力,可她倒好,良心舒舒服服的,不记得对他犯下的错,不记得应有的道歉和忏悔,甚至都不会想起他,这算什么嘛!
比祁抿了抿唇,决定不走了,至少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