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这么短啊……”怀罪兀自呢喃。
冥界是见惯了生死的地方,怀罪深受熏陶。以前的她从来不会在意这些,觉得活便活了,死便死了,能恬不知耻地在冥王之位上过五百年好日子,赚大发了。
可是现在,她忽然有些舍不得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不要说是美貌贫瘠的冥界了。放着比祁这么一个年轻水灵的小鳏夫在冥界守鳏,又没有身为冥王的好朋友罩着,怀罪很担心他的未来。
好吧,她承认自己在胡思乱想——比祁有安抚平定污浊之气的天赋,冥司肯定上赶着抢他,未来三千年肯定饿不死,况且他心思单纯,看着又呆头呆脑,冥界最喜欢这种没脑筋的傻子了。
唉,好朋友太受欢迎怎么办?怀罪不由地摩挲着下巴想:要是比祁能再傻一点就好了……
姜休和羌无相继离去,本来就够她难受一壶的,现在又平白多了人之将死的烦恼事,她手忙脚乱,快要伤心不过来了。
伤心归伤心,日子还得过,事情还得做。
虽然寿命还长,但怀罪没有那么乐观。说好听些能活五百年,可若是一不小心,喝凉水的时候呛死了,吃饭的时候噎死了,或者是出门一脚踩上芭蕉皮摔死了,年纪轻轻就会提前找八辈祖宗团聚。
在此之前,若是什么都没准备,那才得不偿失——仰仗于姜休和羌无的悉心教导,怀罪有未雨绸缪的好习惯。
寿命天注定,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只好顺从现实。一连几日,怀罪都在努力接受这个事实,接受完之后,灵魂通透思想升华,开始珍惜当下的生活,并着手替比祁安排好以后的日子。
这些事怀罪都是在心里偷偷想,没敢直接同比祁说,但总是不经意表现在言行举止上,比祁又没有外表上看起来那么傻,日子一长,他慢慢发觉出了一丝端倪——
“这个葱油豆腐好吃!”怀罪尝罢,对比祁的手艺大为称赞,“不过你可以再精进一番,把它做成自己的拿手好菜,有一道下饭菜撑着,至少日后饿不死。”
比祁蹙了蹙眉,敏锐地觉察出哪里不太对,怀罪自知失言,歪着脑袋朝他嘿嘿一笑,也就糊弄过去了。
游逛冥王宫的时候,怀罪下意识把各处暗门和地道指给他看:“比祁,你看那儿!乍一看是一幅画,实际上,轻轻一推它就能翻过来,里面其实是一个密道……哦,还有那儿,那个雨池看起来装得满满当当,其实只有浅浅一层水,踩下去,下面是一个地道,可以直接从宫内通向宫外……”
“怀罪,”比祁的疑惑全写在脸上,“你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当然是怕自己不在了,没人告诉他这些机关啊——怀罪心里有答案,却没敢直说,而是打着哈哈,说他住在这儿,就是这儿的主人,知道得多总要好一些。
和比祁一同巡视冥界各地的时候,怀罪也时不时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这是太乙救苦天尊的地盘,救苦天尊你见过的,记得吗?他是个很好说话的老头,以后要是有什么麻烦事,他肯定会帮你的……哦对,还有阎罗兄妹,他们俩性格也很好……至于后土娘娘地藏王酆都大帝这些时常在面前晃的,我就不多说了,反正有事找他们就好……”
比祁觉得怀罪说得够多了:“你怎么像是临终托孤一样?”
哟,被发现了——怀罪一点儿不露怯:“怎么会呢?他们都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想让你多认识认识。”
……
就这样,怀罪出其不意地把该说的事都一一同比祁说了。明明很久之后才会死,可她觉得自己现在老气横秋的,好像随时就会寿终正寝一样。
为了缓解对死亡的难过,闲暇时候,怀罪会和小鬼们积极探讨死后的光辉画卷——
“你们觉得,我死了之后能进祠庙吗?”
“当然了当然了!”孟婆庄的小鬼们总是很热情,“而且你的祠庙一定是最热闹的!”
这话怀罪爱听,她最怕的就是死后孤孤单单的无人过问。
“如果我有幸能拥有祠庙的话,它不用很高,够宽够大就行,最好能容得下千八百只鬼,也别漆呆板的黄白两色,我喜欢花花绿绿的,看着就让人开心的那种!”
众鬼纷纷点头:“记下了,冥王大人喜欢够宽够大的颜色。”
怀罪继续展开想象:“我的祠庙里不用烧香,呛得很,香也不便宜,你们来看我,带点好吃的来就行,鸡鸭鱼肉啊什么的都可以,我不挑!”
“可是冥王殿下,”吊靴鬼把上半身挪过来,在怀罪耳边偷偷提醒,“这些都比香贵啊?”
是哦,怀罪尴尬地笑一笑,连忙摆手:“没关系没关系,没有真东西的话,有画也行,我看看也能饱……”
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聊完祠庙,众鬼又谈论起了冥王后人。
“也不知下一任冥王是个什么模样,会有什么作为……”
无头鬼发言极为踊跃:“依我看,再怎么样也比不上这一任的冥王殿下,在我看来,怀罪是顶顶好的,谁来比都没辙!”
虽然怀罪听得心花怒放,但这种念头不可取,还很危险,她清了清嗓子,郑重修正道:“不行!冥王应该一任比一任厉害,这样冥界才能越来越好。我嘛,还是很期待下一任冥王能够在我之上的。”
无头鬼感动了,哭得一抽一抽的:“这气度,就不是一般冥王能比得上的。不管别人怎么看,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
马屁拍进了怀罪的心坎里,她甜丝丝地笑了起来,然而笑着笑着,没多久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孟婆庄外,她看到了比祁。
目光相接的那一眼,比祁的神色不是很好,没有和她说话,转身就走了。
完蛋——怀罪心里暗道不好,顾不得谈天说地了,连忙起身去追他。
冥界幽暗的风贯入她的发丝,撩拨起她的衣袂,她一路小跑,匆匆赶到比祁身边,一边小口喘气一边与他并肩偕行。
“哈哈。”怀罪照例先笑为敬。
倒是比祁一反常态,没说话,抿着唇板着脸,像是赶不上晚饭一般,步子走得飞快。
怀罪跟不上,索性抓住他的手臂,这才把他的脚步拖得慢了些。
“比祁,你生气了?”她小心翼翼地探头去问。
比祁向来眼明心亮,怀罪觉得,那些话他肯定一字不差地都听见了。
“对,我生气了。”比祁承认得比她想象中要快,“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说那些丧气话?”
怀罪不认可这个观点:“怎么能说是丧气话呢?那些可都是我梦里心心念念的好事,是我的愿望。”
狗屁——比祁才不吃她这一套,加快了步伐,回到了冥王宫也没再说一句话。
偌大的冥王宫,两人平日叽叽喳喳个没完,闹腾得很。陡然间闹了别扭,比祁受气一言不发,怀罪第一次见他闹脾气,还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合适。
如此,两人都不说话,殿中难得安静了下来。
怀罪知道错在自己,耐心地等气氛冷静一会儿后,识相地凑上前哄他:“比祁,你知道的,冥王一脉短寿,只有五百年寿命,运气不好说不定明天就死了,世事无常,我就是闲来无事,算算死后的功德,过过嘴瘾,不算什么的。”
说罢,她目光透亮地去擒他的视线,想让他看到她真挚的眼神。
“别想骗我,”比祁比怀罪想象中要聪明一些,“你要是只是随口说说,那为什么要拜托冥司照顾我,为什么派出人手给我寻父母亲人?”
这些居然被他知道了?不知是哪位冥司走漏了风声,明明拉过勾的……也不知是哪只鬼这么闲,亲人没找到,消息倒先钻进本人耳朵里了——怀罪对此表示深深的心寒。
事已至此,遮是遮不住了,她只能好声好气地把事实摆到明面上,和他讲道理:“再怎么掰着指头数,冥王的寿命就摆在那儿了,虽然我很舍不得你,但天道难违,我也没有办法。可是比祁,你不一样,你能长长久久地活着,未来更多的,是我不在你身边的日子,我想要为你做些什么,留下些东西也是好的。”
“你会好好活着,不会死的。”比祁打断她,固执地坚称。
唉,生活幸福的小孩就是容易有这么天真的想法——怀罪见惯了生死,深知世事无常,只当比祁太乐观,还是孩子心性,故而没有强行反驳他的说法,而是循循善诱,企图从另一种途径安慰他。
“死其实没有那么可怕,你想啊,要是运气好,我死了之后说不定能入轮回。别的不说,我的投胎运还是很不错的,都当上冥王了,投胎成一个郡主或是千金小姐,岂不是小菜一碟?”
说着,她的眼睛眨巴眨巴,亲昵地摸摸比祁的头:“到时候你要是还喜欢我,可以去人间找我啊!我觉得吧,人鬼情未了还挺有趣的。”
怀罪的本意是想让比祁不那么难过,可以从容面对死亡,谁知安抚着安抚着,比祁反而更生气了,把头转向一边:“我才不稀罕去找你。”
“哦,那正好。”怀罪笑着随他转头,一刻不离地跟上他的目光,“冥界遍地歪瓜裂枣,你就好好守在这儿,听说人间美男子不少,去了那儿我可以认真找一找了。”
“你……”
比祁说不出话来,微微侧目,视线主动撞上来,凶巴巴地与她对视,像是炸了毛。
他很高,比怀罪要高出大半个头,怀罪仰视着他的目光,端详着他的神色,觉得他怎么样都好看,生气也可爱。须臾,她踮起脚圈住他,在他的唇瓣上点了点,与他额头相贴,声音软软的——
“比祁,人生苦短,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
空气里飘散着清澈的愁苦,编织出一个又一个解不开的心结,昏暗的烛火将隐隐约约的影子映落在他们的脸上,捏造出近乎神明的脆弱面孔。
比祁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手中力道加深,掌住怀罪的后脑,逼迫她近乎窒息地与他交吻。
他不和她吵架,他要和她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