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他们要走?”怀罪问。
孟婆缓缓开口:“当年入冥界的时候便定好了万年之期,算一算,差不多了。”
冥王一脉短寿,五百年孕育,五百年存活。一万年太遥远了,那是怀罪可望而不可即的过去。
少女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坐下来,伏在孟婆膝前:“孟婆阿奶,和我说说一万年前的事,好不好?”
彼岸花灯散着莹莹的琉璃光,如人心一般,映亮了少女良善的眉眼,和老人迭起的皱纹。烛火映衬之下,冥界黑暗而又光明,明暗交界线里,游曳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
“阿奶并非无所不知,只通晓些阴间的事,冥界以外,就是别人的故事了。”
“那就说说阴间的故事吧……”怀罪阖上眼眸。
一万年前,幽都混沌,冥界尚无雏形,四处松散一片,亟待人手——这便是姜休入冥府时的场景。
神女与众鬼神是旧相识,在神界时与他们关系就十分不错,故而对于这位神女关照过的柔弱姑娘,冥司都很照顾。
姜休阳寿未尽,也不曾受伤垂死,而是以活人之躯入的冥界。她入冥府是因为心中有所求,故而也必须有所舍。那一年,也是在茶庄里,孟婆给过她两个选择——故人面和前尘结。
选择故人面,便是只记得故人的面容,而不记得彼此之间的细水流长,从此以后,靠着回忆里的那张脸过日子;选择前尘结,便是留下两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过往的一切仍然铭刻在心,只是,会永远忘记那个人的模样,余生都用来给往事吊唁。
沉默许久,姜休选择了故人面,她虔诚地端起那碗孟婆汤,揽袖一饮而尽。
羌无来得要稍晚一些——几日之后,神女送了一缕漂泊的亡魂过来,她说此人生前贤德,死后可入冥府为官,不过一万年期满,他去留随意,若是想要离开,不可阻拦。
同样,孟婆照例给了他两个选择。相比之下,羌无要干脆得多,稍加思索后,他选择了前尘结。饮下孟婆汤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后悔的神色。
孟婆曾见过血河大将军的真容,也是她亲自为他戴上的面具。黄金面具很薄,却如附骨之蛆一般,把面目全然隐去,在羌无的脸上纠缠了整整一万年。
外界常有传言,说血河大将军面容粗鄙,獐头鼠目,比冥界可怖的鬼还要丑上几分。但怀罪不觉得,因为羌无身量颀长,肌骨分明,筋脉里流淌的是年轻的血液,身着血河大将军之甲胄的时候,很有风采,仿佛一位真正的将军。而且他举止风雅有度,谈吐也好听,在怀罪的想象里,羌无应当是个剑眉星眸的男子。
曾经,怀罪很想要见一见羌无的真容,但眼下,身处孟婆庄的这一刻,她忽然没那么关心了,因为她有一个比样貌更迫切的疑问——
“孟婆阿奶,他们是彼此要等的那个人吗?”
“或许不是,或许又是吧……”孟婆慢腾腾一笑,犹如奈何桥下潺湲不尽的三途河水,“神女是他们的保人,大抵也只有她知道那些阳间事的真相了。”
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世人翘首以盼的佳事,怀罪蓦然觉得,这件事巫山神女办得不太地道——如若姜休羌无之间毫无关系,这种做法还解释得通,可若这两人就是彼此要等的人,为什么把他们送入冥界却又不告知真相呢?万一他们回了人间,还是找不到对方怎么办?
怀罪没有把心中的腹诽宣之于口,因为她转念一想,觉得神女很聪明,神女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可怀罪不知道答案,她紧闭的眼睛缓缓睁开,瞳孔映射出彼岸花清晰艳丽的模样。
“孟婆阿奶,对于池头夫人和血河大将军,您心里有过猜测吗?”怀罪决定从地官奶奶身边旁敲侧击。
“曾经有过。”
“那您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他们呢?如果他们知道真相,就不会白白蹉跎这么多年了。”
“傻孩子……”孟婆苍老的手拂过怀罪的头发,替她将鸦黑的发丝理顺,“缘分天定,一位生人一缕亡魂,就算他们曾是有缘人,阴阳两隔便是有缘无分。神女为他们筹谋生路,是将裁断的情分重新续上,这已是极限,再往后,就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天神助心不助人。”
怀罪垂下眼眸——神祇有自己的不得已和良苦用心。同时,也越发坚定了姜休羌无是旧相识的想法——孟婆阿奶其实什么都知道,她把答案隐晦地说了出来。
“阿奶,那您觉得,姜休和羌无能认出彼此吗?”
“如果缘分足够,总会有相遇的一日。”
“那……若是缘分不够呢?”
这个问题,孟婆阿奶没有回答,而且绵长地笑了,笑声慈蔼而沧桑。
笑声落下,怀罪遽然坐起身——相处这么多年,姜休和羌无俨然成了她的亲人,她不想看他们白白蹉跎年华,她想要横插一脚,做他们送上门的缘分。
“别想了。”孟婆似乎真的什么都知道,她的脸上有惆怅的笑意,轻拍了拍怀罪的头,“他们早已登临人界不知所踪,你封印鬼门关是徒劳之功,找不到的。”
怀罪黯然地抿了抿唇。
夜里,她失落地坐在冥王宫的门槛上,两手托腮,望着脚下的千百级石阶发呆。
一万年前的姜休和羌无,也曾是眼意心期的有情人,可是生死阻隔了他们。饶是后来有神女襄助,缘分仍旧如风中蜡炬那般飘摇无依。
如果缘分不够,那么早在一万年前,他们之间的故事就结束了。
那么她和比祁呢?也会因为生死而缘分尽断吗?
不知道为什么,怀罪忽然想到了自己,心里开始下起纷纷扬扬的的雪,每一枚雪片都是哀愁的模样。
比祁忙罢,才从罗酆山回来,冥王宫下,他撩袍拾级而上,临近石阶之顶的时候,一点点看见了怀罪落寞的神色。
整整一日,她似乎都不怎么开心,是因为池头夫人和血河大将军的离开吗?
他微扬起唇角,佯作轻松地在她身边坐下:“还在为血河大将军的不告而别难过吗?”
像是溺水之人望见了救命稻草,怀罪抱住他的胳膊,半边脸倚在他的肩膀上,轻叹一口气:“是,也不是。”
她的思绪很乱,暂时还理不出一个完整的脉络给他,比祁便没有追问,而是转移她的心绪,叽叽喳喳地说起了这几日在各个地狱中遇到的趣事——
“今日去了寒冰地狱,此前我想过它会冷,但没想过它会那么冷,冻得我直哆嗦,羁押在那儿的鬼都笑话我了!”
怀罪忍不住搭他的腔:“寒冰地狱又称八寒地狱,你去的是哪一层?”
“大红莲。”
“哦,那怪不得,大红莲地狱是寒冰地狱的最后一层,能将伤口冻裂成八瓣,皮肉冻得通红犹如莲花,还有无数铁虫啄食伤口,算是有些实力的。”
“今日我还去了罗酆山,罗酆六天好像很喜欢我,早早盼着我去,见到我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你能安抚罗酆山的鬼怨之气,给他们省了大力气,别说是罗酆山了,去哪里都会大受欢迎的。”
“怪不得,安抚完之后他们非要留我吃饭,一来一回,足足推辞了二十六个回合,我才得已脱身回来。”
……
从愁绪里抽脱出来,话说得多了,怀罪的神色和语气也慢慢轻快了一些。顶头的人皮红灯笼影影绰绰地照拂着,两人坐在门前,你一言我一语,看了一晚上苍凉的月亮。
但是芥蒂未解,忧愁始终留在那儿,跑不掉。
翌日,怀罪去了奈何桥,奈何桥边有一石池,即为血河池。日夜游神不在,那儿显得格外安静,沿途朝西走,坐落着血河将军殿。
临行前,羌无摘下了万年桎梏——殿前的栏杆上,搁着一面精致的黄金面具,浑浊的风从孔洞中穿过,犹如无尽的叹息。
她转头去了守墓宫,那是后土娘娘住的地方。
“后土娘娘,”怀罪佯装漫不经心地发问,“冥王一脉,寿命真的只有五百年吗?”
明日是七天一度的做饭日,后土娘娘正在潜心钻研食谱:“嗯……不一定……”
闻言,怀罪的目光陡然晶亮起来:“真的吗?”
“真的。”心不在焉时,后土娘娘说的话像是淬了毒,“最多是五百年,也有可能十几年二十年就没了,这个得看运气。”
怀罪莫名觉得自己的运气不太行了。
“那……有没有什么可以延长寿命的方法啊?”
后土眉心一顿,食谱下移,缓缓露出她那双精明的眼睛:“怀罪,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怀罪满脸义正言辞,美其名曰说要好好安排自己在位的日子,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冥界服务中去。
听罢一席话,后土娘娘大受震撼,丝毫没有怀疑她的用心,但那张柔情的嘴说出了最冰冰凉的事实——
“嗯……你也不必给自己揽那么重的职责,这五百年过得开心就好了……别有太多顾虑,活在当下,后土娘娘能做的很少,但你若是有什么心愿,尽管说出来,我赴汤蹈火也会帮你实现……”
简而言之,最多在冥王宫赖五百年,必死。
其实,听到这些话,怀罪自己并没有多伤感,但一想到比祁,她的心底就像是被划出了一道小口子,正向外汩汩地流着鲜血。
她开始有牵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