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休要离开了。
这一日,怀罪途径过血污池,原本打算顺道去看看池头夫人,谁知才进门,便看到了她在整理行囊。
顷刻间,怀罪脸上的笑意褪了个干净,脚步缓了下来,不安的预感直窜颅顶,带走了所有欢乐的情绪。
“姜夫人……”她讷讷地喊出了声。
姜休的身影顿了一下,显然听出了来者何人。她迟缓地直起身子,许久才转过身来。
“小殿下。”她颔首欠身,仍如往常那般谦谦有礼,举手投足间尽是风采。
怀罪心里有猜想,走上前几步:“你要走了吗?”
“小殿下今日若是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冥王宫拜会的。”姜休笑了笑,想让离别的气氛显得不那么伤感,“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出了鬼门关,世上就不再有姜夫人了。小殿下,不如为我高兴吧,我该回到自己的故乡,重新做回姜休自己了。”
“可是我会想你……”
“姜休也会想念小殿下的。”
“但是你带不走这里的记忆,离开了冥界,你会忘记这里的一切,不记得我,不记得这里的所有人。”
怀罪的声音只是微微抬高,却有了振聋发聩的意味,一语毕,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姜休不是一块剜除了感情的木头,虽然平日里她总是波澜不惊,眉眼和心境都显得淡淡的,可她有一颗柔软滚烫的心,那里包藏着她所有多愁善感的情绪。
此刻,也是她先红了眼。
“当年受神女渡化,姜休得以人身入冥界。神女许我万年期满后出冥府,入人间再续前缘,那才是姜休最开始要做的事。”姜休的眉头微微蹙着,那似乎能给予她坚定下去的力量,“从前,我很盼望离开的日子,可是后来,渐渐对这里有了留恋,真正到了离开的日子,反而舍不得了……可是我必须要走,阳间还有我未竟的事。”
怀罪记得,姜休曾经说过,她有一个更大的执念在人间,大到一万年也抚不平伤痕,大到愿意舍弃一切去追寻它。
“可是世上过了一万年,你曾经有家,有家人,有朋友,沧海桑田,现在或许早就找不到了。”怀罪只能用微薄的道理来挽留她。
“所以称之为执念呐……”姜休苦笑一声,“也许是一厢情愿,也许是镜花水月,都不重要,我想要找到他,哪怕只说几句话,也足够了。”
“他?姜夫人,他是你钟情的人吗?”
钟情二字,把姜休拉进了悠久绵长的回忆,但回忆混沌一片,唯一看得清的,是一张男子的脸。
半晌,姜休沉沉地点了点头。
她记得他的模样,却记不得为什么要找他。在那些不分明的记忆里,她记得对他有情。
敏感的人往往更多情,姜休黯黯发觉,她对很多人都有情愫,上至冥王冥司,下至在血污池中挣扎的产妇亡魂,鬼市中忙碌的喽啰,甚至是万年来不曾见过几面的血河大将军。她四处留情,万千情愫拽着她,使得她割舍不开对冥界的留恋。
可她真的该走了,去找一个万年前死去的人。在那些活着的日子里,她依稀记得,她亏欠他很多,永远也无法弥补。现在,她要凭着记忆里的画像去找他,把被生死截断的缘分重新续上。
回到冥王宫的时候,怀罪筋疲力竭,明明什么都没做,可身心就是恹恹的,像缺了一块。
姜休走了,怀罪亲自送她走出鬼门关的。那是一场静悄悄的送别,姜休性子低调,喜静,也不喜欢泪流满面的离开,故而只把要走的消息告诉了怀罪,再没有同旁人说。
她的行囊很简单,除了几件素色的衣衫,便是一个木质奁盒,里面装了什么,怀罪不看也知道。
她叹了口气——还是买少了。
进入冥王宫,踏入寝殿大门的时候,比祁正巧出现在面前,怀罪沉默着,什么也没说就抱住了他,
比祁愣了愣,没敢多动。平日里,怀罪像是个燃烧不竭的太阳,每每相见总是笑着,鲜有这样郁郁不言的时候。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悬空的手圈紧她,将她抵在肩窝,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在安抚一只郁郁寡欢的小兽:“怎么了?”
怀罪怅然若失地答:“比祁,池头夫人走了,永远不回来了。”
比祁握着信的手顿了一顿。
“姜休说,离别是难受的,但时间会抚平一切,天长日久,会渐渐觉察不到痛,那个时候,这一页就悄无声息地翻过去了。”
她停了一会儿,续道:“可是她忘了,一万年过去,她还是没有放下那个执念。”
比祁很认真地在思量,黑色的眸子映着烛火,透露出深褐色的柔光,像藏了不为人知的故事,他拍拍她:“世上常有离别,你该变得洒脱。”
怀罪才结束告别,正是最难过的时候。闻言,她仰起头,睁圆了一双晶亮的眼睛看向他:“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了呢?你能变得洒脱吗?”
冥王虽然尊贵,却寿命有限,终有一日,这个位置会坐上下一个掌权者。也就是说,比祁年纪轻轻就得守寡——怀罪忽然觉得,到时候如果他能洒脱一些,没什么不好。
谁知比祁答得牛头不对马嘴:“你不会离开,也不会死的。”
听着他的话,怀罪忽然有些想笑——果然是小孩子,生死大事见得少,阅历也少,说什么做什么都可爱。
“谢谢你的祝福。”她欣然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不是狗……”太岁头上又被动了土,比祁无奈地退后一步,把手里的信笺塞给她,“血河大将军今日也走了,来冥王宫拜别的时候你不在,就留下了这封信。”
“血河大将军?”怀罪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他为什么也走了?”
冥界留不住人才,一天走了这么多肱骨之臣,冥王一颗心凉飕飕的。
但更多的,是说不出的难过——血河大将军是冥府的老人了,在冥府待了很久,自怀罪记事起,他就一直在为幽冥事务忙碌。
怀罪很喜欢血河大将军,就像喜欢池头夫人那样。在她心智还不成熟的时候,就是他们传授她君子之泽、礼仪之道。在她心里,他们是她的良师,更是益友。
可是一天之内,他们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从前在冥界,池头夫人和血河大将军的风雅之名就不相上下,在鬼魅中更是讨论得难舍难分。怀罪也很摇摆,选不出谁才是冥界第一贤士。而现在,池头夫人告知了离别之讯,血河大将军却一声不吭就走了——这一刻起,怀罪打算坚定地拥护池头夫人为冥府第一贤士。
可是唱戏的角儿退场了,攀比再也没有了意义。
怀罪匆匆拆开信,打开一看,上面的字并不多,却看得她心头一颤——
信中,血河大将军说,当年冥界百废待兴,人手匮乏,他游魂之身,受神女恩惠得以入冥府任职。如今阴间太平,他的职责已尽,是时候重回人间,去寻一个重要的人了。
同一天离开,同一副说辞,怀罪很难不联想到什么,可她没有确切的定论。
但有一个人,或许能给她答案。
怀罪攥着信,转身匆匆跑出了寝殿,穿过冥王宫的大门,急切地奔走在幽长的石阶上。与此同时翻转掌腕,飞快凝结出一个金色法印,法术穿过冥界浓重的晚风,重重封在鬼门关口——无冥王令,百鬼不得擅出。
但愿血河大将军还没离开。
“孟婆阿奶——”孟婆茶庄的门开着,她直接奔了进去。
入门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孟婆,而是熟悉的鬼喽啰们。
“哟,冥王殿下来了!快坐快坐!”
“来鬼啊!上茶!上最好的茶!”
吊死鬼最缠人,青森森的手搭在怀罪的肩头:“这么久不见,冥王殿下可曾想过鬼哥哥我?听说你有了新欢,相貌堂堂,你们关系很好,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怀罪否决了这个说法。
“当真?”吊死鬼一激动,舌头拖得更长了。
那当然——和比祁认识这么久,他早就不是新欢了。虽然怀罪不常夸比祁好看,但在她心里,对比祁的评价绝对在相貌堂堂之上,最重要的是,她和比祁的关系不是很好,而是相当的好。
“绝对保真。”怀罪很严谨地同他们保证,同时不忘正事,目光在茶庄内来回搜寻,“孟婆阿奶呢?”
“在偏房。”众鬼笑呵呵地给她指了方向。
“多谢。”匆匆道了谢后,怀罪提起衣摆直奔偏房而去。
孟婆阿奶在冥界待的日子最长,给无数生魂递过孟婆汤,目送过无数亡灵入轮回。除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从什么地方来,她似乎通晓冥界的所有事宜。怀罪有任何疑问,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这个神通广大无所不知的地官奶奶。
此刻推开门,孟婆阿奶像是料到了怀罪会来,一盏彼岸花灯笼在桌前静静地燃了很久。
“姜休和羌无已经走了吧?”
还没来得及道明来意,怀罪的心思就被轻轻看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