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冥界,日子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怀罪照例四处巡游,然而,与从前不同的是,她不再是一个人来了。
比祁成了她的小尾巴。
“这边——”罗酆山地势陡峭,不太好走,怀罪走得多了,如履平地,转头向比祁伸出了一只互帮补助的手。
到底是年轻人,身手矫健,哪怕第一次来,比祁走得也稳稳当当,并不需要有人扶持。但他目光星亮,几乎不加思考就握紧了她的手。
“哎呀……”他嘟哝一声,脚下一个趔趄,作势将半边身子倚在了怀罪身上。
怀罪看破不说破,心情大好地继续朝前走。
众所周知,冥界是广纳天下祟鬼厉魅的污垢之地,怨怒之气极重,需要时不时将蠢蠢欲动的鬼魂们镇一镇,罗酆山便是其中一个冥顽不灵的典型例子。
罗酆山是酆都大帝住的地方,在北方癸地,周回三万里,高二千六百里,秽气恶腥。此山上参碧落,下入风泉,皆由黑郁之气盘结而成,又名北都罗酆山。
日前来送礼的时候,怀罪见酆都大帝书案零乱,便猜想怕是又有小鬼闹事了。
多年来,此地的安宁大多由酆都大帝和他手下的罗酆六天镇守,但月有阴晴圆缺,海有潮涨潮落,忙的时候,罗酆山日日都不安生。怀罪是冥王,又是地地道道的本土鬼,镇压抚和之力更强,故而常常来帮忙。
但是,罗酆山属于怨怼之气最浓的地方之一,待的时辰久了,会憋得不舒服,怀罪最多一个时辰必须出去透口气,否则势必会憋死在这个不太美丽的地方。
谁知今日,她人都要走出去了,身后却不见了比祁的身影,于是怀罪又立即把脚步撤了回来,回头去找他。
比祁依旧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好奇地四处打量着,还没有察觉到怀罪已经离开。怀罪一愣——在罗酆山这么久,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适,生龙活虎如常人。如果不是要回家吃饭,她觉得他甚至能够在这里打个地铺,美美地睡上几日。
此刻,巨大的欣喜对准冥王的脑门狠狠撞了过来。
“比祁!”怀罪远远喊了他一声,声音掩饰不住的激动。
听到声音,比祁这才转身,一见身边没了人,又追寻向声音的来处,这才看到怀罪:“你什么时候过去的?”
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怀罪直奔他而来,把他翻来覆去地看,话语因激动而微微急促——
“你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有受伤吗?皮外伤或是内伤,有吗?”
“掉头发了吗?有没有觉得胸口憋闷,透不过气?”
“脑袋昏不昏?要不要坐下歇歇?”
诸如此类问题,比祁都疑惑地摇了摇头,不知怀罪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区区一个罗酆山,或许不足以为信,为了验证比祁不惧怕怨忿之气的天赋,怀罪又带着他去了好几个大名鼎鼎的地狱。
比祁的天赋不假,每回她受不了要出去透口气的时候,他仍能如定海神针般矗立在恶邪气息之眼,坐怀不乱,毫无触动。
强行久待压迫出了怀罪的眼泪,她坐在地狱门口一边抹着眼睛哭,一边咧开嘴巴笑——
人才啊!冥界居然有能够直面污浊邪怨这么久而面不改色的人才!
从前镇压这些污糟东西的时候,冥司总是干一会儿,出去歇一会儿,回来再继续接着干。怀罪属于有天资的,但最多也只能待上一个时辰,缓口气再回来。由此,便引来了新的难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除恶不尽,歇气的时候它又能窜上来大半,如此,无疑是最劳碌又烦人的差事——
可是比祁不需要歇气,完全可以将毒怨彻底镇压住了再走。
这简直是上苍垂怜,天赐鬼才!
“小伙子,”怀罪郑重其事地拍拍比祁的肩膀,“你愿意为了大美冥界,为了家乡的兴旺发达而奉献力量吗?”
声音铿锵有力,言辞振奋人心——对于怀罪,比祁向来没有任何戒心。于是,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薅进了冥府,成了专门平抚煞气的冥司。
挚友、情人,这一日忽然稀里糊涂地多了一重关系——上下属。
身为冥王,怀罪的主要职务是修订律法,约束冥司和阴鬼。而为了镇压煞气,比祁需要三不五时地往外跑,虽然有时怀罪也会跟着去,但相较于从前,两人黏在一起的时间明显少了。
对于这种损失,比祁喜欢越过重重职位,在夜里直接找最高上司索取回来。
为了哄下属勤勉劳作,冥王欣然接受了这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龌龊交易。夜深人静的时候,发丝暧昧地交缠在一起,皮肉亲昵地相互依存,软帐香枕是沉默的证人。
有了伴,怀罪再不像从前那么孤单,每一天似乎都是相同的,每一日又都是幸福的。冥界常年幽暗,黑黢黢的白日里,怀罪在冥府埋头完善幽都律法,比祁则置身于各个无间地狱,以冥王亲授的安抚之法镇压地狱里的恶邪之气。
好朋友就要一同进步,白日里两人辛勤赴任,力争上游,夜里在冥王宫,他们约定好每日要看半个时辰的书,修身养性。
“今晚我要看治国要略。”
“今晚我要看金石兵法。”
念头是好的,但有时候事务繁重,两人常常伏在案上,面对面就睡着了。呼吸栖停在对方鸦黑的头发上,离开的时候,会纷扬出好看的弧线。
有时候,比祁会认真览读不同的文书,琢磨着如何精益镇压之法。怀罪往往伏在他身边,打着哈欠睡着了。夜深时,比祁阖上书,轻手轻脚地将她打横抱起,与她一同上床休憩,两人手搭着手脚缠着脚,相互依偎着沉沉睡去。
冥界不会有太阳照屁股,当冥王宫外九九八十一盏人皮灯笼红艳艳地亮起来,便是冥界的白日。
醒来的时候,怀罪屡屡发现自己在床上,比祁就在身边,与她几乎同时醒来。
“是你把我抱上床的?”
“不然呢?”
“谢谢。”
“不客气。”
怀罪喜欢用力地亲比祁一口再下床。
除了太过劳累的特殊情况,大多数时候,两人的夜间读书时辰还是按部就班的。
看完正经的书,两人还会孜孜不倦地研究一些不太正经的书。
见到心仪的新玩法,怀罪就喜欢像盯一道诱人的美食一样盯着比祁,在他对视过来的时候,凑近了讨好似的向他眨眨眼睛。
比祁很乐衷于和她一起探索身体的秘密,他喜欢先把她亲软了,抚弄酥了,再堂而皇之地把她吃干抹净——床上功夫的磨合,也是一种共同进步。
近来几日,两人又开始琢磨学做饭的事。
起因在于看到酆都大帝一把年纪了,每日忙得团团转,还要抽出时间来冥王宫做饭,做完饭还要笑容灿烂地看着他们吃。
每每见了,怀罪都替酆都大帝感到辛酸。加上出门游历一趟,她觉得自己长大了,再不是当年嗷嗷待哺的孩子了,于是郑重提出,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酆都大帝贵人事忙,平日仅能靠做饭时间来抚慰对他们的思念之情,听闻此言,眼泪刷地一下就掉了下来。
救了他命的是后土娘娘,后土娘娘很支持怀罪自立自强的想法,但实在放心不下他们的的厨艺,在她的据理力争下,双方达成和解——每七天为一个轮回,做六休一,前六天比祁和怀罪自立自强,最后一天,由烹饪经验丰富的冥司来弥补前六天的亏损,顺便为下一个六天奠定基础。
首日,午时三刻,怀罪和比祁站上灶台,一人手里揣着一把铲子,目光如炬地望着眼前的滚滚油锅。
身为想法的提出者,怀罪首当其冲地承担了下菜的重任——青菜闷入油锅的那一刻,声音遽然大了起来,她哎呀一声,吓得后退三步,倒吸一口凉气,笑得比祁前仰后合,直不起腰。
清炒时蔬的过程还算平和,两人分立灶台两侧,你翻炒一会儿,我翻炒一会儿,公平地分配劳力。
反抗激烈的当属鱼汤——虽然一开始他们想做的是煎鱼。
鱼要滚油下锅,怀罪牢牢记得这一点,可惜下锅前,没人告诉她要贴近锅边放鱼。当她毫无畏惧地把鱼扔进锅时,小小的灶台当即溅起绚烂的油花,吓得两人揣着锅盖抱头乱窜。
避难时间太长,炉膛内火又旺,等到两人摸索回来的时候,锅中已经隐隐起了焦味,比祁反应迅速,要加水缓解,然而手一抖,水多加了,干脆自暴自弃地再多加一瓢,说他想喝鱼汤了。
虽然过程惊险,但当两人坐下来,面如死灰地打算果腹的时候,却惊喜地发觉,其实味道还不错——
青菜虽然咸了一些,但新鲜水灵,口感脆嫩;鱼汤虽然多了些许焦味,但汤色淳白,咸淡合适。
一菜一汤,冥王宫里充满了欣欣向荣的味道。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虽然两人厨艺尚可,但吃多了冥司们的拿手好菜,六天显得有些漫长难熬。
厨艺缓慢进步期间,两人实在嘴痒的时候,会偷偷去鬼市解个馋,麻的辣的鲜的香的,来者不拒都尝一尝。出了鬼市立忙把嘴擦干净,免得被冥司发觉,临近冥王宫的时候更是谨慎,你闻闻我我闻闻你,生怕身上的气味飘出来,被类似于后土娘娘这样的不速之客察觉。
在怀罪美好的幻想里,日子本可以这么一直这么细水长流下去,但变数,还是猝不及防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