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鬼门关的第一刻,怀罪和比祁同时张开怀抱,狠狠吸了一口冥界的空气——
还是一如既往的污浊血腥,亲切到令人落泪。
“回家了!”比祁转头看向怀罪,腥风涌上面庞,高高扬起了少年额角的头发。
“回家了!!”怀罪心里抑制不住地开心,誓要比他呐喊得更大声。
回到冥界,意味着无上的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横着走竖着走都随心所欲,不必担心说错话做错事,也不必担心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吃饱了撑着的时候,还能去各个地狱边观光边消食。
离家这么久,冥王很是怀念从前做地头蛇的日子。
于是,中元节一过,两人就手拉手勾肩搭背地回娘家了。但娘家鬼没提前收到消息,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第一个受害的是嘴上燎泡脚下生火的黑白无常,迎面撞见怀罪和比祁的时候,谢必安和范无咎实实在在惊了一跳,然后痛苦地揉着太阳穴,边走边斥骂:“就说每天这么干会出问题吧!都有幻觉了!真是服了人族这群活祖宗,都说别打仗了别打仗了,还闲得出屁,非要捣鼓点动静出来……”
“七爷八爷——”
听到怀罪的声音,两位无常鬼第二次惊了一跳,并在回头后发现幻觉没消失的时候,惊了第三跳。
怀罪甜丝丝一笑:“给你们带了好玩儿的。”
说着,她从乾坤袋里摸出了一黑一白两个无常鬼绢人,喜滋滋地塞到他们手里:“我做的,别太感动。”
绢人是在集市上买的,一开始,怀罪的确想亲自操刀,但手不灵巧。做了好几个都以失败草草收场。几次三番下来,只好把希冀的目光投向绢人师傅。师傅动手她动嘴,所以退一万步来说,也能算是她做的。
见到真鬼,听到声音,收到东西——发现幻觉其实就是现实的时候,谢必安和范无咎骇了结结实实的第四跳,脑筋扭成一团酥脆的麻花,很久都没反应过来。
——和绢人老师傅听到怀罪要做黑白无常的震惊程度不相上下。
见到转轮王的时候,他正仰面卧在躺椅上打盹,鼾声震天响,脸上蒙着一本翻得发旧的《风流道姑哪里跑》。
怀罪与比祁相视一眼,掩口无声地笑了须臾。然后,怀罪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将书摊上扫来的新话本当作被褥,一本一本贴心地盖在了转轮王身上。
好巧不巧,转轮王虽然鼾声响,警惕心却出奇地高,觉察出动静,及时掐灭鼾声抬起头。
书顺着脸掉了下来,很快露出了转轮王那双铜铃大的眼睛:“……怀罪?”
声音迟缓而犹豫,连自己都不太信。
“转轮王,我们回来了,”怀罪停下盖话本的手,笑眯眯地把礼物呈给他看,“还给你带回来了你最喜欢的东西。”
话本如扇面缓缓摊开,扉页那些令人羞涩的书名令转轮王的老脸腾地一红。
这么多年,他一直致力于培养怀罪的书卷气,十分小心地给她选书。这种不正经而又精彩的宝贝他向来捂得严严实实,没舍得拿出来荼毒冥王幼小的心灵,但没想到小姑娘心细,兜兜转转,他的小癖好还是被发现了。
脸红过后,随即而来是惊愕——怀罪既然知道他喜欢这种书,那么现如今,肯定也知道书中写了些什么东西!
转轮王仿佛明白了什么,瞬间睁大了眼睛——眼神柔软下来,越看怀罪越像水灵灵娇嫩嫩的小白菜;目光凌厉起来,越看比祁越像只滂臭邋遢的野猪崽子。
啊啊啊啊养了这么多年的小白菜要被拱走了!早知道就算是憋死,他也绝不看这些撩拨人心的玩意儿!
怀罪将精心挑选的话本摞进他怀里,仿佛窥穿了他心中所想,俯身意味深长道:“转轮王,我不是小孩子了,或早或晚,有些事终究要明白的。”
说罢,她弯眸一笑,仿佛天真的孩子陡然戏谑起来,露出了不为人知的一面。她将散落在身前的头发重新拨回脑后,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抵达酆都六宫的时候,酆都大帝正在为了罗酆山的鬼怨之气而大挠头皮,最烦躁的时候,恨不得生嚼几只鬼以儆效尤。
如此操心的时刻,门庭前却传来轻快的脚步声,越听越烦人,他怒极抬头,看到的却是久违的熟人——在见到怀罪拉着个小白脸走进来的那一刻,他凶神恶煞的目光瞬间温柔似水。
“怀罪比祁,你们回来了?”尾音悠扬欢快,酆都大帝脸上的褶子旋即皱成了一朵花。
烦恼和怨气被毫无保留地抛在脑后,他哈哈大笑,满眼欣慰地上前来迎他们——离别多日,少女越看越美,少年越看越俊,简直是长在他心坎里的一对璧人。
年轻真好。
怀罪很高兴地点头:“六界都走了一遍,回来的时候给您带了礼物。”
东西是比祁送过来的,酆都大帝两手接过,然而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只记得手里飘飘然托着个物什。而他的目光直勾勾地钉在两个年轻人身上,一刻也舍不得挪开。
真是般配啊!要是这俩人能在他面前打个热乎的啵,他能直接幸福到晕厥过去,那才是最好的礼物!
遥想上回见面的时候,两人还没有出门游历,比祁才刚刚来到冥府。那时的怀罪和比祁认识也没多久,虽然关系不错,但仍有些生疏。如今再看,已经亲密无间了,他们可以旁若无人地窃窃私语、甚至无意识地拉拉扯扯,俨然交情不浅。
再观眼神,明显不同了,绵长甜腻得能绕好几个弯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酆都大帝目光如炬,愈发喜上眉梢。
心思隐晦地写在笑容里,老头子笑得花枝乱颤,恨不得擦干眼泪连夜为他们赶制喜服。
给后土娘娘送礼物的时候,地藏王恰好也在,怀罪便率先把那捧精致的通草花送了出去。
地藏王近在咫尺,怀罪伸手就能递给他,但抵不住比祁古道热肠,特地接过去一遭,再恭恭敬敬地送到地藏王手里。
“这个好看!”最先发出赞叹的是后土娘娘,她的眼睛都看直了,幻想道,“要是送给我就好了,未来一千多年我都不用为了他的生辰礼发愁了。”
“你本来也没发愁过。”地藏王小声道破天机。
尴尬的时候,后土娘娘常常会假装很忙地用手扇风。此刻,她正一边若无其事地扇风,一边不抱希望往怀罪的乾坤袋里盯:“怀罪,我的呢?是什么?”
通草花太好看,已经彻底俘获了她的芳心,可惜是送给别人的,她觉得无论怀罪拿出什么,自己应该都不会再爱了。
果不其然,后土看到怀罪拿出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净瓶。
“好啊,你果然更喜欢地藏王!”她佯装痛苦,把脸别去一旁。
“后土娘娘,别心急啊。”怀罪从案上拿起一个茶盏,然后倾斜净瓶,清香纯澈的液体便缓缓流了出来。
熟悉的气味氤氲在空气里,后土娘娘很快转回了头,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再次看向了那只净瓶。
活得越久的人越痛苦,回忆在顷刻间被无限拉长,带着她回到了遥远的故乡。后土从不后悔当年的抉择,可一瞬之间,她的眼眶还是忍不住红了。
“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祇,”怀罪小心地向后土娘娘奉上茶,“有人想念你了。”
一呼一吸之间,后土娘娘再也看不上地藏王的通草花了。
洛滨茶入口,往事浮上心头,她心里感慨,两腿自然而然地交叠起来——当着地藏王的面。
“不准跷二郎腿!”地藏王耳聪目明,第一时间发觉了这个近乎禁忌的动作。
沉浸在开心中的后土娘娘才不服他的管:“我偏要!这么好的日子,就该翘个二郎腿庆祝庆祝!”
“好好好,等你折寿了死了,我就霸占你的寝宫,强抢你的洛滨茶,当着你的牌位把它一口气干了!”
平日唇枪舌战,向来是后土娘娘占上风,可一旦涉及安危康健之类的问题,地藏王总是一改软性子,梗着脖子和她吵,这种时候,一般是后土娘娘嫌晦气,主动退让。
“行行行行行……”她默默放下二郎腿,却并不服气,立志要比地藏王活得更悠久。
针锋相对的日常与从前如出一辙。
怀罪时常在想,后土娘娘这么聪明,会知道地藏王没有宣之于口的情意吗?
这一天,怀罪和比祁几乎走遍了整个冥界,把精心挑选的礼物送到了每一位冥司手里。相见很顺利,送礼也很顺利,唯有一位,怀罪没有多大的信心——
池头夫人,姜休。
姜休是个青春正好的姑娘,这个年纪或许爱绫罗绸缎、脂粉钗环,可这么多年,怀罪只见过她素衣淡妆,单调得如守丧戴孝一般。她什么都没有,可又似乎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需要,怀罪想不到该送她什么。
于是,沿途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怀罪都给她带了一份,零零碎碎攒了满满一奁。怀罪想,或许,里面会一两样能讨得她欢心的小玩意儿。
接过奁盒的时候,姜休红了眼睛,怀罪不知道其中哪个东西拨动了她的心弦,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落泪,只看到姜休纤弱的指尖一一抚过了整个木奁,真挚而爱怜。
“我受的恩惠已经够多了,”她将它搂进怀里,声音轻如渺远的回忆,“小殿下,你教我怎么舍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