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乃人避其难之谓,意为“惊驱疫厉之鬼”,是人族一种驱邪纳吉、酬神娱人的舞蹈——怀罪曾在书上读到过,但不曾亲眼见过。
在乡民们的雀跃声中,傩堂戏如约而至。
循着众人的目光,怀罪转过头——彼方火光艳艳,她远远地看到了一大群身着异服、纹面夸张的跳傩人,有的手持火把,有的擎举斧钺,有的身负黄旗。吟唱声如虫豸爬进耳骨,密密麻麻,听不懂,却无端令人敬畏。伴着皮鼓之声,浓烟模糊了傩人的身影,妖鬼神魔仿佛是从无人的荒原、从原始的山林,途径千百年才走来这里。
诡异而不恐怖,神秘而不怪诞。
怀罪和比祁游走在人群里,像灵活的鱼一样窜来窜去,成功溜到了人前。
那里视野更好,他们看到了许许多多的鲜艳诡谲的衣装。领口之上不见人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木头脸子,描绘着扭曲荒诞的面孔,或白首青面,或赤脸獠牙,或尖冠长翎,或兽角乱发,各不相同。踩着鼓点,傩人口中浅吟轻唱,踏着奇诡的步伐姗姗而来。
神秘低沉的唱词萦绕在人群之上,盘踞于天地之间,乘着风,可以抵达任何地方。河畔泛起涟漪,明黄幽暖的荷灯微微颤动,渐渐地,窸窸窣窣的哭声开始传入怀罪的耳朵里,从燃烧的荷灯里来,从袱纸的余烬里来,与沉吟的歌声相互缠绕,愈发清晰——
“爹,娘,你们一路走好……我,我会照顾好弟弟妹妹的……”
“爷爷……爷爷,你怎么不等孙儿回来呢……孙儿还没见到你最后一面……”
“芸娘,你带我走吧……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
“孩子!我的孩子……苍天有眼,要索命就索我的命,何苦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娘!娘!孩儿考上了!三榜十六名……您看看呐……您睁开眼看看孩儿吧……看一看我吧……”
“怪我们,是我们不好……是爹娘没有看好你……你打我们,骂我们……只求你醒一醒好不好……”
……
啜泣声、哀嚎声、呜咽声、痛哭声混杂在一起,牵拉出亲人离世的悲伤。那些荷灯的主人,那些袱纸亡者的在世亲人,皆向跳傩之人缓缓围过来,他们是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经历,却有着同样澄明的眼睛,和同样虔诚的目光。
你过得还好吗?我仍然思念着你。
傀儡戏的木偶被绳子牵制,行为迟缓;法力无边的鸿钧老祖仰起头,召唤日月惊雷;浑身是脸的多面人哀乐俱全,却一生不以真面目示人;夜叉人身兽头,蓬乱的绿发燃烧如鬼火;娲皇护佑苍生,向穹庐高高举起五色彩石;金乌神鸟振翅啸叫,以迅疾之声呼唤光明的到来——
砰的一声,浊酒喷吐,无数只火把冲涌出熊熊燃烧的赤黄色火柱,一瞬间耀目如白昼。黑夜溯洄,鼓声落下,傩舞继续,吟唱声继续,盛大的傩堂戏流入采莲乡,与人□□融为一体。
“姑娘,过来。”傩人从面前经过,一个身着彩衣,头戴青铜冠的婆婆停下了脚步。
她手持油彩,细致地为乡民们描绘脸子,她没有戴面具,涂着浓厚的油墨,慈蔼的面目却遮蔽不住,此刻停在怀罪和比祁面前,笑着示意他们上前。
怀罪欣喜地看了比祁一眼,闭上眼睛听话地把脸凑上去,油墨在她的脸上游走,经过眼眶,涉过额头,绕着眉骨向下,一直勾画到下颌,从人中描摹到山根,最后在两颊点上红团,一个脸子便画完了,
“少年人,该你了。”婆婆笑着,向比祁点头示意。
怀罪比比祁还要激动,推着他上前,好奇地从旁观摩傩人婆婆描画傩戏的脸子。
像是做了很多年,婆婆手法娴熟,笔走龙蛇,不多时便画完了,而后笑吟吟地继续走向下一个人,跟随在婆婆身后的,是一个小个子傩人,例行公事地给了他们一人一件颜色花哨的傩衣。
两人也不客气,给了就穿,怀罪一边把外袍往身上套,一边眉眼含笑地打量比祁的脸。
“好看,像一只锦毛九尾狐,要是把你那天买的面具戴上就更像了。”
“夸我?”比祁唇角扬起,明知故问。
怀罪笑而不答,满心期待地问:“我呢我呢?”
“嗯……”他擒着她的下巴仔细打量须臾,“你的像龙女。”
龙女乃观音菩萨身边的女童龙女,是二十诸天中第十九天之婆竭罗龙王的女儿,聪明伶俐,讨人喜欢。
“是吗?”怀罪有些受宠若惊,拿起比祁身前挂着的孽镜照了照。
额前云纹代替龙角,颊上红团类似龙鳞,的确有几分相像。
“我难道会骗你不成?”比祁垂首替她整理衣襟,戏弄之意上来,正大光明地往她后颈吹了一口凉气。
风凉丝丝的,落在脖颈间像是爬了只小老鼠上来,怀罪虽然知道不是,但也心中一悸,下意识地拍拍脖子。
“比祁,你听到了吗?”她转身看向远方。
烟雾升腾,将傩人舞姿朦朦胧胧地遮掩了;火光弥漫,神秘的傩面具和飘然的傩衣在光影里若隐若现。
比祁答:“听到了。”
感伤逝者的哭声仍在继续,这一回,还多了些旁的东西——
“爹,娘,我来看你们了,一年不见,你们在那边过得好吗?”
“爷爷,瞧,这是您的孙媳妇,孙儿带她来探望你了,您看,她是不是很漂亮?”
“芸娘,今日元宝周岁了,想知道他抓周抓了什么吗……给我托个梦吧,今日也是你的祭日,我想你了……”
“今年你又长大了吧?娘亲给你做了几件新衣服,只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身……”
“娘,入仕三年,朝廷党争不断,我却能独善其身,是你在天上保佑我吗?”
“爹娘永远不会忘记你……”
……
声音或男女或老少,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乡民们脸上绘着迥异的纹样,身着肃穆的傩衣,认真地凝视着傩人傩舞。鼓点书写出他们心中的故事,长明的火光映出他们的眼眸,看着看着,每一个人脸上扬起了纯然的笑意。
垂眸算一算时辰,快到鬼魂出鬼门关的时辰了。众人欢乐之际,怀罪手结日月印,口中念念有词——
“野调荒腔说冥簿,纸灰飞作白蝴蝶。日落狐狸眠冢上,三生石上旧精魂[1]。”她睁开眼,将掌印贯入地下,“冥府开禁,炁魂返还,中元良夜,百鬼夜行——”
地下世界,沉寂已久的鬼门关缓缓洞开。
荷灯的莹火升入天空,氤氲在傩戏幽长诡异的吟唱声里。鬼魂与亡灵从四面八方涌来,徜徉于载歌载舞的人潮之上,凝眸寻找着自己熟悉的面孔。
“孩子,这么多年苦了你了,是爹娘不好,把你们几个留在世上……”
“看到了,爷爷都看到了,爷爷会在看不见的地方保佑你们的……”
“申郎,我不在的日子,你要好好活着,孩子会代替我陪着你……”
“衣服很合身,娘亲,我很喜欢……”
“孩儿,好好做人,好好做事,见到你如今的模样,娘亲很欣慰……”
“爹,娘,我想你们了……”
火焰溅酒点燃,一次又一次映亮了那些绘着油彩的脸,和凡人柔和善良的眼眸。长夜深浓,人间变得虚无缥缈,光怪陆离,人们簇拥在傩人四周,随唱词与鼓点前后舞动,脸上流露出欣慰的笑意。
亡魂缓缓下沉,没入人流之中,与相亲相近之人重逢。在一年中仅有的几个时辰里,在妄诞虚诡的唱腔里,在亲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红着眼流着泪,一同载歌且舞。
当唢呐声响起的时候,怀罪仰起头,看到一个孩童的亡魂从远处漂游而来。
他的魂魄很淡,淡得几乎看不见,他灵魂残破,只有一只手一条腿,但那只稚嫩苍白的小手上,紧紧握着一支盛放的彼岸花。
曼珠沙华指引亡魂回家,他攥着那支红艳艳的花,飘向人群中一位身怀有孕的妇人,当火焰最后一次盛开的时候,蜷身归于了凡胎之中。
“娘,我回来了……”
火光冲天的一瞬,不知为何,妇人泪水涟涟。
[1]不是我写的,是《扪虱谈鬼录》《三生石上旧精魂》和宋·高翥的《清明日对酒》杂糅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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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惧(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