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是冥界的最高掌权者,一个至关重要的存在。怀罪想,后土娘娘入冥界之后神祇志终止,没听到冥王还说得过去,怎么前面也没提过只字片语?
她忍不住开始思考一个严峻的问题:神祇志会种族歧视吗?
听到疑问,九元煞童明显愣了一下,很快又道:“或许那时候的后土与冥王交集不多,冥界能安定下来,冥王自然功不可没,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应当不会特地载入后土的神祇志里,你若是想知道冥王的事,等回了冥界,问冥司应当要比看神祇志更直接。”
怀罪想想,觉得也是。后土娘娘入鬼道之前,她俩一个是神一个是鬼,应该不会一上来就姐妹情深;入鬼道之后,两个都是鬼,距离一下子拉近了,正要发生一些不得不说的二三事,可惜这关头,神祇志撂挑子不干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她说。
九元煞童颔首,示意她开口。
“前面你说,恶鬼由幽都孕育而来,那冥王算什么?”怀罪记得冥司说过,冥王是冥府孕育的灵胎,是幽都正儿八经的亲生孩子。
这话她奉为圭臬,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某一日忽然在神界发现,自己很可能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还是个顽劣不堪的混世魔王!
九元煞童微微一顿,定下神来,道:“如人一般,幽都也有善念恶念,分育出两种不同的化身。只不过,鬼魂盘踞之地,善念终归要比恶念弱小太多。善鬼还不是冥王的时候,恶鬼肆意横行,神祇对抗他都很吃力。听说,后来是善鬼向幽冥郑重祈愿,愿意舍弃长生不死,世世代代只有五百年寿命,这才换来幽冥之力,成功击退了恶鬼。”
比祁审视着他。
怀罪若有所思:“怪不得!我就说历届冥王怎么都年纪轻轻就没了,原来是这样……”
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她很久,觉得冥王哪里都好,就是寿命不太喜人,堂堂冥界之主,居然连短命鬼都活不过。
原来还有这层渊源——怀罪眉眼舒展开,忽然觉得与有荣焉。
倒是比祁不太高兴,扼住她的脸:“只能活五百年,你就这么高兴吗?”
“这是正义的象征!”怀罪语气认真,“它告诉六界,我的祖先是英雄,我是英雄的后人!”
比祁不以为然:“也就你把这种东西视作珍宝了。”
“怎么会呢?”怀罪欣然站到后土娘娘的神像面前,“这是高尚的神明思想,我与诸神同。”
“我看做神明也没什么好的……”他转过脸嘟哝。
怀罪没听见他的私语,转身重新看向高大的后土皇地祇神像,欣赏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黯然:“就是苦了后土娘娘,她曾经这么耀眼,现在却要因鬼的身份被诟病鄙夷……”
“其实,”这时候,九元煞童开口了,像是终于攒足了勇气,“其实像后土皇地祇这样的神,结果还算是好的,有些神,下场要更惨……”
“什么意思?”
“为了六界安宁,献身的神不在少数,有的神要永生永世受轮回之苦;有的神一千年里几乎大半都在遭受酷刑;有的不能拥有记忆,每隔一段时日记忆就会被抹去,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有的神明身体腐烂却元神不死,身体化成大地的养分,本元又重新凝结出新的身体,反反复复被蚕食……”
话音落,比祁抬起头,再次看向他。
怀罪面色黯然,似在惋惜:“啊……听起来的确更惨些。”
她赶紧用衣袖擦擦身边后土神像上的灰——还好还好,后土娘娘在冥界过得还算滋润,不用受这么多苦。
莫愁窟很大很大,承载了神界万万年来所有的神祇。在九元煞童的带领下,怀罪和比祁走马观花地看了很多神像,驻足最久的,还是泰山府君、酆都大帝、地藏王这些惯见的熟面孔。在故乡之外听故乡之内人的故事,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怀罪很认真地拜读了他们的生平,一边慨叹他们舍身取义、以己渡人的神人境界,一边遗憾于神祇志不记载哭鼻子、误认错人、平地栽个狗吃屎这种能让她打包带回冥界的糗事。
罢了,神明已逝,就把他们最美好的样子就在这里吧。
莫愁窟实在是大,虽然怀罪看得很克制,主要光顾的也是自家亲戚,但出来的时候,还是不知不觉入了夜,等回到神女宫的时候,夜色就更深了。
夜明珠温润地亮起,将大殿蒙上一层静谧的底色,怀罪一如既往地无忧无虑、身心愉悦,倒是比祁悻悻的。
她凑到他面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他:“我怎么觉得……你今天好像兴致不高呢?”
她明明白白地记着,早上九元煞童来拍门的时候,比祁比她积极多了。
比祁圈住她,下颌沉沉地抵在她的肩膀上,言语失落:“神族往事不轻松。”
怀罪便笑:“之前某人不是想来神界得很吗?怎么,这么快就受不住了?”
比祁安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只有气息声扑落在她的耳边。
“怀罪……”他站起身,问,“你说,那些甘愿承受轮回之苦、甘愿承受酷刑、甘愿忘记自己、甘愿反复腐烂的神,是不是很傻?”
怀罪从没想过这种问题,愣了一下,很快笑问:“比祁,你是不是有点傻了啊?”
“没有。”他很认真,“我只是觉得,神祇这种爱人胜过爱自己的性子,并不完美。”
“因为他们是神啊,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被赋予了尊贵的身份,理应担起济世救民的职责。”
“说得好听是这样,但撇去现象看本质,神祇就像六界豢养出来的死侍,光鲜的外表只不过是用来掩盖残酷现实的伪装。”
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可又像是诡辩,怀罪心里有谱,却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只好一边摇着头笑,一边拉着他入寝殿。
“说的都是旁人,你在局外,何必这么感伤呢?”
“我就是绕不过去,心里难受。”
“想不通的问题就不要太执着了,由它去吧。神界既然存在,必然有它存在的道理,有些事你……”说着说着,怀罪忽然捂住了嘴。
——好险,差点她就说出“有些事你长大就知道了”这句折磨了她大半生的神秘箴言。
比祁歪着头看她,还在忠诚地等待后半句。
“有些事不必太放在心上。”她心虚地向他嘿嘿一笑。
但此刻的比祁求知欲无比鼎盛,难得如此剧烈地开动一回脑筋,他舍不得错过,面色凛然,拉着怀罪不让走,一副必须要好好掰扯掰扯的模样。
“在看到后土娘娘阖眸神像的时候,你是不是难过了?”
“我……”第一句话便直捣黄龙,把怀罪问得一蒙——是的,比祁看出了当时她的心境。
“所以,你也觉得可怜,可惜,可悲,可叹,是吗?”比祁逼近她,居高临下地和她交换呼吸,“如果你是后土娘娘,当年的选择摆在面前,你会怎么做?”
“当然是和后土娘娘一样……” 她毫不犹豫。
“那如果你不是她,而只是帮她做选择的人,现在她已经站在神台上了,下面是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你又会怎么做?”
“我……”怀罪再次哑口。
他挡住了她面前的光,一双澄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定了定,爬起来继续战斗:“这不是一回事,不可以混为一谈。”
“为什么不可以?”
“神明之圣在于本心,你让我做选择,是用外心来决定本心,不是神明本愿。”
“万一神明本心是被旁人牵着走的呢?万一就是被人哄着骗着做了选择呢?”
“?”怀罪摸摸耳朵,“这样也行吗?”
“也许呢?”比祁的声音模糊起来,“有的神说不定就是好骗……”
他越说越离谱,一会儿东边走走,一会儿西边飞飞,怀罪快要跟不上比祁的思绪了。
但她一点不气——比祁毕竟只是个寻常小鬼,觉悟不如她这个做冥王的很正常。
可比祁似乎有点气——
“就是不公平,凭什么这么对待神族,他们也是人,也活生生,也有自己的亲人朋友,就该为了旁人不管不顾地割舍吗?凭什么不可以恐惧不可以退缩?”
“神明为了六界安宁放弃自己,到头来得到了什么?后土娘娘从高高在上的神变成了鬼,被人惧怕鄙夷,更有甚者……就像九煞元童说的,更有甚者,要禁受那么多无止境的痛苦,圣心并没有给神祇带来什么切实的好处,反而使得神祇满身镣铐,越过越不如从前……”
怀罪听着,脸上渐渐出现迷蒙的神色。
平心而论,认识这么久了,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比祁如此打抱不平。虽然很久之前她就知道比祁爱神界,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爱!
她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他的脸上,开始耐心思考——比祁来历不明,他说他没有父母,也不知道今年多大岁数,曾在人间流落过五百年。他的确是鬼,却又有实实在在的肉身,他说他没有去过神界,却莫名对一个陌生的地方心驰神往……
种种迹象单拎出来看都没有什么不对,可若是凑在一起,就有些奇怪了——
“比祁……”怀罪忽然直愣愣地问,“你该不会是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