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九元煞童难得早来一回,天还没怎么亮,他就叼着根野草擂起了神女宫的大门。
“神界浩渺!从这儿到莫愁窟的路可不近,若不早点去,怕是得后半夜才能回来了!喂!你们起了没!”
他的声音急促有力,门板更是险些没能寿终就寝。怀罪朦朦胧胧中被闹醒,眼睛还没睁开,眉毛就痛苦地拧了起来。
——这哪里是串门,这是来捉奸的吧?
她把被子盖过头,企图装死。但比祁似乎很有活力,一听说是去莫愁窟看神祇志,神清气爽地睁开了眼睛,毫不犹豫就起了身。
临走前不忘凑到怀罪脸边亲一亲,语重心长地劝诫:“该起了。”
怀罪的心里其实也很挣扎,一面贪恋梦乡,一面又在梦里强烈批判自己被**冲昏了头脑——就应该一耳刮子把梦乡扇飞,看看隔壁的比祁,动作多么爽快。
最后理智险胜了**,怀罪强行醒了,又没完全醒,几乎是闭着眼睛在穿衣服。她迷迷糊糊地把自己裹上,转身去拿外衫的时候,刚好和比祁撞了个照面。
他挡在怀罪面前,她往左,他就跟着往左,她往右,他就跟着往右。
“亲亲。”比祁俯下脸。
怀罪迷蒙着睡眼亲了亲他的唇角:“乖。”
比祁得了便宜,并不在乎敷不敷衍,喜滋滋地给她让了路。
少顷,神女宫宫门打开,两人衣着整齐、人模狗样地出现在了九元煞童面前。
“一定要去这么早吗?”怀罪醒得差不多了,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当然!”九元煞童吐掉口中的草,“神祇志那么多,一天根本看不完,万一你们看得入迷,今夜回不回得来还两说。”
应该不会吧?怀罪心里默默琢磨:九天神祇太多,雨露均沾多少不太现实,其实她就想去看看冥界那些让她引以为傲的老家伙们。
千辛万苦跋涉到昆仑山,踏进莫愁窟,斑斓绚丽的神祇壁画立时在眼前大片大片炸开,犹如无数绮丽的星云。
“后土娘娘呢?”怀罪十分忠诚地惦记着冥府的老家伙们,她四处观望了一番,却没能找到,遂把期待的目光落回九元煞童的身上。
“那儿。”九元煞童努努下巴,带他们继续朝前走。
脚步深入,少顷,越过一扇门,一尊雄阔的三彩神像便倏然逼入眼帘,从地面一直矗立到洞窟之顶,庞大得震撼人心。窟壁间镂出的小口钻进了亮白的天光,恰如其分地落在神像的脸庞上,将神祇的面容辉映得灿烂又苍白。
这就是曾经的承天效法厚德光大后土皇地祗,六界最古之祖,土地最尊之神。
离家太久,怀罪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后土娘娘了,她聚精会神地看着,像在看故人,某一刻,忽而眉头微蹙,道:“这尊神,好像哪里不太一样……”
莫愁窟里有很多尊神像,这一路走进来,她看见了很多尊不同的神,唯独后土娘娘这尊,看起来令人莫名神伤。
比祁一语道破:“神像是闭着眼睛的。”
神明阖眸,神光熄灭。
“因为她已经不是神了。”九元煞童的解释很直白,“神界每一位神祇都有自己的神像,存世的神明睁开双眼,死去的、或是背离神界而去的神明,将永远闭上眼睛。
这是个不太轻松的话题,怀罪抿了抿唇,移开目光望向旁处。
沿神像两侧铺伸开千万幅栩栩如生的壁画,诉说着神灵耀眼的一生。她走向最起始的地方,在第一幅画上,她看到一道璀璨的金光降落在昆仑山巅,神光迎风化成一位霞裙月帔、清逸翛然的女子。
是后土娘娘!怀罪一眼认出了她,微微欣然。
该说不说,后土娘娘真是铁打的脸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还和从前一样年轻姣美——怀罪她如是想。
九元煞童适时走上前来解释:“这就是后土皇地祇的诞生。”
仰头看着那个满身神光的后土娘娘,怀罪觉得陌生又熟悉,心里似乎难过又开心。
再往后,是后土娘娘作为九天神明四处积德行善的往事。
“这是后土皇地祇点豆成兵,与洛神一起挽救决堤的洛水……这是后土皇地祇手持逆乱盘云银丝枪,斩杀为祸人间的四目蛟龙……这是她在维护风调雨顺,为积贫积饿的百姓护佑丰收……”
怀罪和比祁一路走一路看,九元煞童移步换景,一路走一路说。
身为神祇的时候,后土娘娘就没少折腾,一会儿上天一会儿下海,大马金刀的样子和现在一模一样。怀罪想,怪不得在冥界后土娘娘深受同僚和小鬼们的喜爱,原来身为神明的时候就这样了。不错不错,是一脉相承的风采。
很长一段日子里,后土娘娘都没什么大烦恼。可惜天不遂人愿,也不遂神愿,意外比明天来得更早。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晚上,那一夜,幽都异动。
“最开始的幽都像是个幽暗潮湿的角落,虫豸蠹蛆纠集,多的是四处游荡的祟鬼厉魅,怨怼之气凌人。但那些都是外来的恶毒之物,幽都远不满足于此,它像是个巨大的熔炉,拥有孕育之力,可以熔炼出天生赋有幽冥气息的恶鬼。”
九煞元童讲得口干舌燥,解下腰间的竹节筒。咚咚灌下几口水,继续娓娓道来——
“冥界有一种鬼最恶,它是幽冥之地自行孕育的鬼,这种鬼万年一遇,与寻常的鬼很相似,却又不尽相同。它们能够吸食恶念化作修为,善于利用一切能使自己强大起来的东西,且生生不息,一鬼死则二鬼孕育,你方唱罢我登场。只要冥界不死,它便会永远存在。”
“我知道。”怀罪想到了往事,“我娘就是被这种鬼害死的。”
在一个静悄悄的夜里,幽都恶鬼潜入冥王宫,巨口利牙咬断了冥王的颈子,血流如注,染红了冥王素净的衣物。那一夜很不太平,整个幽都地动山摇,惶惶欲坠,冥王不顾红艳艳血淋淋的伤口,撑着最后一口气,拉恶鬼一同坠下高崖,崖下固守着的,是三十六层女青地狱。
冥界太平了,她也永远地埋葬在了地狱里。
“幽都鬼胎万年一生,恶鬼若死在那个时候的话,算起来,冥界还能过上好长一段太平日子。”语气一转,九元煞童又告诫说,“不过还是得小心防备,不可松懈,最好直接扼杀在摇篮里,不给它们作恶的机会。”
“有这么可怕吗?”比祁舔着唇角,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
“当然!”九元煞童难得正经,“恶念是它的养料,虽说只能吃五千年,五千年后心智全然成熟,性格秉性也尘埃定落,便不再以此为食——但那可是五千年!五千年很长的!冥界又是六界之内恶念最重的地方,这不就是妥妥的老天喂饭吃吗!”
怀罪目光一闪烁,仿佛从他愤懑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羡慕嫉妒恨。
抒发了胸臆后,九煞元童略略平复心情,道:“很久很久之前,魔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乱,几乎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地步,你们从魔界来,可曾听说过?”
闻言,怀罪和比祁相视一眼,同时想到了赫兰王庭和墨台王庭长达数万年的争斗。
“没听说过也正常,毕竟太过久远,世上记得的人已经不多了,就算是我,知道的也少得可怜。”九元煞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叽叽喳喳,“不过只要知道始作俑者是这种恶鬼就足够了,那时鬼魅正值壮年,野心昭昭,纠集了无数祟鬼厉魅四处作乱,致使六界水深火热了很多年。”
“为了解决这个祸患,前前后后无数位神祇出了手,后土皇地祇便是其中之一。”
九元煞童的一句话,使得怀罪的目光重新落回壁画上。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恶鬼寡不敌众,命丧幽都。虽然我年纪轻,没有亲眼见识过,但只要想想,神界为此折损了多少气血精力,又痛失了多少位神灵,就足以知道幽都鬼胎的厉害了。”
“所以,”怀罪积极发问,“后土娘娘是那个时候去的冥界吗?”
“嗯……准确来说,在那之后。”
“为什么?”
“恶鬼死了,但幽都永存,迟早会孕育出下一个为祸六界的恶鬼。更重要的是,游魂野鬼和祟鬼厉魅四处游荡,未免它们祸害无辜,六界需要有一个收敛它们的地方。”
说着,九元煞童的手覆在了下一幅壁画上,怀罪和比祁的目光也随之跟了上去。
他说:“第一个请缨入幽都的,便是你们口中的后土娘娘。日子一年年过去,自请去筑建冥界的神祇也越来越多,譬如酆都大帝,譬如泰山府君。在疾苦面前,他们舍弃了神台,选择把往后的生命永远奉献在那个废墟一般的地方。”
“冥界的日子并不好过,没有花草,不见天日,拂面而来的是腥味的风。修筑冥界需要人手,人手不够,他们便从亡魂里征集。人之正直,死为冥官。至忠至孝之人,命终皆为地下主者。除此以外,还有万年一世出的恶鬼,见鬼神久留在此,它常常逃窜去冥界以外。这种鬼很聪明,以防被识破,甚至能够凝结出人身,来掩盖自己鬼魅的真身,为了日后不酿成大祸,冥司需得时不时分出精力去缉捕它。”
览读壁画的时候,九元煞童的嘴就像洛河里滔滔不绝的水,且思路迅速,语句流畅,辞藻准确,感情真实,不像是个才入神界的新倌,倒像是在神界大地上结结实实扎了几百年的根。
比祁的胳膊勾着怀罪的脖子,怀罪的头倚在比祁的肩膀上,两人敛声屏气聚精会神,一起听天杀大神叔叔讲那过去的事情。
但故事到此差不多结束了,去了冥界,后土娘娘便不再是上古神祇,对于冥府发生了什么事,神祇志几笔寥寥囊括——“平治九州,掌运幽冥”,仿佛最后交代一句唁言,再往前走,便是一片空白了。
“奇怪……”怀罪有疑惑,忍不住向九元煞童发问——
“怎么从头到尾都没提到过冥王?”
我那传闻中温柔大方漂亮美丽楚楚动人秀外慧中的老祖宗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