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渐入尚京,人烟渐密,市井繁华如旧,仿佛什么都不曾改变。
皇律司的人早已候在城门外。夏承恩敛去笑意,策马行至最前。
“参见太子殿下。”城下呼声洪亮,众人跪拜在地。
谢谙眯眼打量为首之人——正是那日封府的男人。他凑近裴钦州低语:“大人,就是他当日对夫人不敬……”
裴钦州这才正眼看向那人,阴鸷的眸色里辨不出情绪。
“不舒服吗?”温知白从戚屿柠身边走来,轻轻挽住他的胳膊。
他回握住她的手:“无事。”
“太子殿下,圣上有旨,宣您与裴大人、温小姐即刻进宫面圣。”
“本王知道了。”
城门洞开,百姓早已被清退,长街空荡,连茶摊上的茶杯还冒着热气。
这时戚将军带人迎上:“末将拜见太子殿下。”
夏承恩翻身下马,亲手扶起戚羽珩:“将军不必多礼。”
“哥!”戚屿柠欢喜地冲上前抱住兄长。
“殿下面前,冒冒失失,成何体统?”戚羽珩将她拉到身后,“还请殿下见谅,家妹自幼被末将惯坏了。”
“戚小姐这样,很好。”夏承恩的目光掠过戚屿柠稚气的脸庞,余光扫过皇律司众人,“本王还要进宫面圣。将军兄妹久别重逢,也请回府团聚吧。”
“我……”戚屿柠还想说什么,却被戚羽珩牢牢拦住。
“末将恭送殿下。”
望着众人远去的背影,戚屿柠急得跺脚:“哥哥为何拦我?我知道私自去凉川是错了,你要打要骂都认了,可事到如今,我绝不能做那有难不能同当的无情之人!”
“你啊你……跟我回家!”戚羽珩指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强忍怒气拽住她的手腕,“回去再跟你算账。”
——
皇宫森严,百级玉阶之上,天子端坐明堂。虽不见龙颜,却感威压如山。
三人齐跪。
“儿臣拜见父皇。”
“裴钦州拜见圣上。”
“臣女温知白拜见圣上。”
天子将手中奏折递给王公公,示意呈给太子。
“这是参你欺君的折子。凉川一战虽立军功,但欺君亦是事实。太子,你与你的幕僚作何解释?”
“父皇,儿臣知罪。”夏承恩高捧奏折,深深俯首。
裴钦州淡然开口:“殿下以三万兵力独挡十万纳乞大军,守的是大夏疆土,护的是黎民百姓,何罪之有?”
“裴卿不必为本王辩解。”夏承恩语气激昂,“为大夏江山,为父皇君威,纵使粉身碎骨又何妨?!”说话间他有意无意按住腿伤,脸色发白。
天子察觉异样:“太子,你的腿怎么了?”
“回父皇,一点小伤,不足挂齿。”说着,夏承恩使了个眼神给裴钦州。
裴钦州按耐心中的无奈,藏在袖中的手指动了动,让夏承恩腿上的伤口暴露在众人面前。
百官哗然。
“王书淮,还不快扶太子起来!”天子语气骤缓,“众爱卿都看见了,太子为国负伤,可还有话说?”
许御史执笏上前:“陛下,太子有功,然欺君乃大罪。若不惩戒,恐后人效仿。臣以为当赏罚分明,责二十廷杖以正纲纪。”
朝堂寂静。
“御史所言极是。”裴钦州从容接话,“殿下与在下,确该受罚。”
“裴钦州,你身边站的可是朕的太子。”
“陛下,责君之袍,亦如责君。”
天子眼底掠过欣赏:“好!就依你所言。”
天光朗朗,廷杖落在二人衣袍上各二十。而殿内之事,尚未完结。
“太子,此事你该长个教训,禁足东宫一月。裴钦州,前些日子查封你府邸也算小惩,回去好生反省。”
“儿臣领旨。”
天子踱至温知白面前,目光审视:“温令臣的女儿?”
“回陛下,正是臣女。”
“朝廷明令断绝凉川粮草,你受谁指使,竟敢违逆朕意?”
“陛下息怒。臣女只是心系凉川军民,虽知势单力薄,仍想为陛下分忧。”
“为朕分忧?你凭什么妄揣圣意?”
“陛下仁德广布天下,心系苍生,此乃万民皆知。臣女既是陛下子民,知晓圣心又怎能算妄揣?”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天子眼中闪过赞许。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朕若不赏,倒显得朕小气了?”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陛下如何决断,于臣女都是恩赐。”
“你此次赈济灾民、输送粮草,损耗不小。恰逢皇后寿辰需万匹吉服,原定钱氏承办,现朕改主意了——就交给你名下的商铺来办。”
万匹……不足三月……
温知白心头一沉。这不仅是数量难题,更是要从尚京第一皇商钱氏口中夺食。夏承恩正要开口,却被天子一句“退朝”打断。
宫门外
裴钦州走上前握住她的手:“要我帮忙吗?”
她笑着摇摇头:“你要相信我,我会解决好。”
夏承恩:“温小姐,若需本王相助,尽可告知。”
“多谢殿下。”
回到裴府,长亭下,裴钦州送她的那只小鸟眨了眨眼睛。
待温知白与裴钦州走过它的面前:“裴钦州呢?裴钦州怎么还不回家?”
“!”温知白瞪圆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它就爱乱说话……”
他略带些调侃意味地欺身而下: “看来我不在的时候,某人很寂寞啊。”
她用手捂住双颊,试图躲闪他的目光。
“呵,躲什么?把手放下来,让我看看你。”
“我没有……”
“嗯?”
话未说完,桃芷便兴冲冲地跑来,两人也迅速松开手。
“小姐!大人!”
桃芷将温知白不在的这段时日自己处理的账簿给她看。
温知白翻了翻,嫣然一笑:“桃芷,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都是小姐教得好。”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桃芷她再信得不过了,便传桃芷分掌一部分的商铺。
“对了,小姐,您看看这个。”桃芷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大红喜帖。
温知白不明所以地拆开,上面是温娴的字迹——
后日便是我的大喜之日,希望你能来。
“桃芷,这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昨日我与掌柜们对账的时候,温府的丫鬟送来的,说是小姐的长姐要与高家的嫡子结亲了。”
高家嫡子?温知白猛然抬头:“难道是……高哲礼?!”
她与裴钦州对视一眼,难以置信。高哲礼早已疯癫,秦雁珍怎会让女儿跳这个火坑?除非……高家与秦氏有着共同的图谋。
想起缚灵司与高家的关联,温知白心下了然。这喜宴,怕是专为她设的鸿门宴。
“你怎么想?”裴钦州问。
“我与温娴素来不睦,她突然示好,不知是何用意。容我再想想。”
“若要去,我陪你。”
“知道啦,裴大人……”温知白咬唇犹豫片刻,“其实……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虽然现在他们在一起了,可还是会怕麻烦他,更何况,若如夏承恩所言,裴钦州身体出了状况没有告诉自己,还叫他去做这做那,不太好。
“你我之间,何须犹豫?”他将她拥入怀中,下颌轻抵她的发顶,“被你利用,是我的承诺,也是我唯一能给得起的东西。不要防备,也不要顾忌。”
“谢谢你,裴钦州。”她依赖着他的胸怀:“我要找到姜家,我想这个世界上,或许还有我的亲人。”
“……”他手臂微微收紧,“好,我知道了。”
“其实,如果可以,我想成为你唯一的亲人。因为你于我而言,是我唯一的亲人……但只要你幸福,你的世界有其他人也没关系,我会和他们一起爱你。”
这些话终究未宣之于口。
他不愿让她为难。
既说过所求不过重逢片刻,又怎能贪求更多。
夜半时分,烛火昏黄。
温知白带着桃芷寻至安置十三娘的长街。桃芷轻叩门扉,木门应声开了一条缝。
“温小姐!您回来了!”十三娘急忙迎她们进屋,“听说小姐去了凉川,桃芷姑娘带着我们日夜赶工,都担心得紧。”
“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该给大家发些红包才是。”温知白提着裙摆走上阁楼。
烛光摇曳,婴孩睡得正甜。十三娘坐在床边轻抚孩子的额头
温知白走上来,食指轻轻点在光滑细嫩的小脸:“被姐姐养得白白胖胖的,真好。”
“做母亲的都想把最好的给孩子,我只愿她健康快乐。”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桃芷为温知白解下斗篷,搬来座椅。十三娘从床底取出木箱,掀开盖着的衣裳,捧出一卷长书。
“温小姐,这是姐妹们联名的诉状。”
温知白展开长卷,指尖抚过那些用血写就的名字——
整整二十四个。
“小姐,原本该有八十个人的……可她们都不在了。活下来的,都在这里了。”
“八十条活生生的性命……”温知白的手微微一颤,这些数字比她想象得要多。
“现在已是丑时,她们也该来了。至于小姐想知道的,就由她们亲口告知您……”
一炷香后
四个身披黑袍的女人叩响房门,三人一起下楼相迎。
十三娘率先开口:“这位就是温小姐。”
“还请诸位姐姐告诉我,还请诸位姐姐告诉我,那巫蛊坊究竟对你们做了什么?”
其中一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憔悴的脸:“我们都是在巫蛊坊求告无门的苦主。那坊主西贝巫师与一位贵夫人勾结,专挑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妇人下手——不是丈夫战死的寡妇,就是家中没有男丁撑门户的弱女!”
桃芷倒吸一口凉气:“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她儿子的前程!”另外一人眼中迸发出恨意,“两年前,我去巫蛊坊求子,无意中听见他们的密谈。西贝巫师亲口说,要集运,需整整八十一条女子性命献祭!”
桃芷:“可这么说,还差着最后一人。”
八十一条性命......八十个名字......
温知白突然一颤。
或许,最后一个不是没有——
而是她娘,江绪婉。
十三娘跪倒在地,泪珠砸在地上:“不知那夫人何等尊贵,我们告状无门,可这血海深仇若不报,那些枉死的姐妹永难瞑目!求小姐为我们做主,余生当牛做马,绝无怨言!”
温知白连忙俯身相扶:“十三娘,这不仅是你们的仇,也是我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