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官府没有人来?”月回皱着眉问江雪辞。
她不明白。
那匪人一刀一刀地在捅老阿婆,分明不是妖,却比许多妖都要残暴。心底有股冲动,想让她上去阻止那把刀——她可以做到的。
她很轻易就可以挟持住那个匪人,救下年迈的老人。
可是她不能。
世间万事万物互为因果,她在因果之外,不能擅自干预。
或许是这匪人这一世杀生无数,下一世才要偿还,或许是那阿婆寿命已尽,命当如此。
她下意识去问江雪辞,“为什么官府没有人来?你们人间的执法者呢?”
江雪辞对她摇了摇头,“寒冬腊月,又是深夜,此时此刻云京府衙的差人们要么流连在温柔乡,要么宿醉在宴席前。”
“什么意思?”
江雪辞的话无情却又现实:“我的意思是,他们不会来这么一个偏远的小山村,管这些底层百姓的生死。”
而这时,匪人的刀已经悬在了店家的脖子上。
下一秒,刀起,哭声乍现——
是店家在哭,刘娘子替他挡了那刀!
他捂着刘娘子流血的脖子哭天抢地,嘴唇颤抖几乎要说不出话来,眼里满是痛苦!
但很快,那把刀重新悬到他的脖颈上,伴随着如恶魔般令人作呕的声音:“可惜了这个婆娘,风韵犹存,本来还想抓回去玩儿几天,却没想到是个蠢的。”
憾然的语气一下子激怒了店家,他红着眼大吼:“我跟你拼了!”
“哧!”
刀在黑夜里反射出火光,人头叮咚落地,在雪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江公子!”月回猛地叫了一声。
“月姑娘,”江雪辞冰冷的声音浇熄了她的迫切,一字一句道:“月姑娘,我也救不了他们。我同你一样感到愤恨心痛,可我单枪匹马,谈什么去对抗这么多带着兵器的匪徒?若是对我抱有幻想,不如月姑娘一剑来得更快。”
他盯着不远处开始欺凌村民的匪徒们,“可你无法干预因果,我力有不逮,那我们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此刻的江雪辞显得异常冷漠,远处的火光在他的瞳孔中愈发猛烈地燃烧。
他真的力有不逮吗?智计双绝的他早在预测到刘家村会有今天的时候,就有无数个方法能帮助这些手无寸铁的村民,可他只是袖手旁观。
月回沉默着握紧手中的剑,雪地里,不久前还说说笑笑的店家夫妇此刻尸首异处,断口处流出来的鲜血显得如此灼人。
江雪辞说的是对的,这个事实让她感到有些挫败。
她从来没有面临过这样的情况,过去她做的几乎都是善尾的事——
天道感应到何处有妖魔作乱,她便前去斩了那妖魔;哪位神破坏法则,她便前去敕了那神,做了便走,从来不需要思考过多的事情。
她看不见被在她来之前,妖魔残害的那些人的人生,亦看不见那些被她斩杀了“恶”之后的地方,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甚至从未去深究恶出现的原因。
莫名的,江雪辞那句无心的叹息又出现在月回的脑海中——“若是那妖怪没死的话,或许刘王乃至附近的村落都还能过着安生的日子。”
在劫匪未来之前,她尚且还能笃定万物自有定数,可今日看到刘家村这样的惨状,她竟然开始有些动摇,是她杀那妖杀错了吗?
若她在人间因果之外,为何她杀的妖会成为劫匪来的因?若她不在人间因果之外,那从前种种的不干涉不作为,天道告诉过她的都是错的吗?
但她清楚地知道,即便没有那妖,刘家村一样会遭遇悍匪的威胁,也就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可她渐渐开始,有些没办法将自己抽离出这样的结果之中。
惘然若失的心情像连绵不停的雪一样下了起来。
……
不知过了多久,劫匪们终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刘家村。剩下的人们面色灰败,相互搀扶着收拾这狼藉一片的地方。
有人抱着店家夫妇的尸体痛哭,直呼造孽,有孩童在茫然呼喊“阿娘,阿娘在哪里?”,有人形单只影,徒劳地舀雪去熄灭那烧了他家的火。
短短几日,刘家村便从欣欣向荣变得这般惨败凄凉,而一切的起因不过是因为一只妖的死去。
店家的一双儿女成为了遗孤,村里的人自顾不暇,都不太愿意收留两个拖油瓶。最后还是王家村那边来人,把两个孩子要走了。
王家村在妖怪吃人的事情发生之后,同样也被那群悍匪席卷一空,现在村里的人比刘家村的更少。
临走时,那两个孩子眼角挂着泪,始终望着月回。从头到尾,他们只问过她一句话:“爹娘呢?”
得到答案之后,他们就再也没开过口,任由不认识的人将他们抱走。
“月姑娘,你为他们感到难过吗?”
江雪辞少见地没有呆在马车里,与月回并肩行走在白装素裹的林道中。
“我不知道,我觉得心脏好像悬在半空中,有些堵堵的。”
懵懂的神明似乎生了情,开始感知到情绪,这是好事。
江雪辞:“我一直以为神是不会有凡人的感受的。”
月回摇了摇头,“神和人最大的区别在于孕育方式,神自天地而来,除此之外祂们同样有七情六欲,会笑,会哭。”
江雪辞:“月姑娘呢?”
“嗯?”
“你也会哭么?”
“……或许会的。”月回想象不出来自己什么情况才会哭出来,她的声音有些低,“江公子,刘家村以后会怎么样?天亮了,云京的衙役总该来捉拿匪徒了罢?”
江雪辞有些好笑,这位神当真是天真如斯。
“月姑娘可知,最初这群悍匪只有三五个人,还是不知哪个村中的无所事事的懒汉,为了抢过路人的钱才联结在一起的。直到后来,这批人逐渐壮大,吸纳人员才发展到如今的规模。”
“他们既然能一直安然无恙地扩招,当然少不了当地官府的放任。”
“为何?官兵捉拿匪徒不是职责所在么?”就像她是斩妖除魔的刑神,除“恶”便是她与生俱来的职责。
江雪辞随手拂开落到织金腰带上的雪粒子,语气淡然,“匪徒在百姓面前是匪徒,在官府面前却是一把趁手的刀,一旦利益勾结,端看价值够不够以及如何使用。”
如今世间群雄争锋,并不算太平,许多地方的官府兵力不足或者不济,和当地的民间势力合作的现象并不少见。有时候官府这种正派势力不便出面,靠得就是这样的□□势力。
月回对着空中吐出一口白气,心中郁然,不知该说什么。
人间真复杂。
“月姑娘。”江雪辞忽然停了下来,“我倒是有一个失礼的问题,不知当不当问。”
“什么?”
“为何月姑娘只着一袭黑衣?”
月回的衣服从来没有变过,自初见那日起她穿的便是一袭墨色长袍劲装,对于她这个外表的姑娘家来说,颇有种不合时宜的老成感。
月回遂也停了下来,与他解释道:“黑色不见血。”无论是她的血还是敌人的血。
她注意到今天江雪辞又换了一身天青色的直身长袍,衣料是不知名的名贵绸缎,光泽柔和,领口与袖口处以银线细细绣着缠枝莲纹,清雅不凡,腰间还悬了一块羊脂白玉蟠龙佩,衬得他面容清润若美玉,一派雍容华贵。
她才是好奇,自初见那日起江雪辞几乎日日装扮不重样,目光不自觉落到被马拉着走的、同样华贵的马车,莫非里面装满了江雪辞换下来的衣服?
江雪辞看她这目光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哑然失笑,他又不是真的失了势力,既然出来了必定是有所布置,每到一个新的地方都有下属来暗中打理。
但这些没有必要告诉月回,他忽地上前,修长如玉的手指凑到那姑娘的发梢,捻下一朵落雪,广袖如瀑布般垂落,带着他身上常有的冷梅香。
“洛水民风开放,百姓喜爱新潮,如你这般冷峻的风格比较引人注目,进城后去相看一些新衣吧。”
冷梅香飘然远去,月回望着玉树琼枝的青年背影,眼睫不自觉眨了眨。
一日后,二人进了洛水城。
如江雪辞所说,洛水确实是个新潮之都,迎面而来是五颜六色的艳丽建筑,哪怕大雪都无法掩盖那股靓丽的朝气。
空气中飘着香粉味道,来来往往的人们各个身着浅色多彩的衣服,尤其是女子,不仅没有裹得厚实无比,还都十分苗条。许是新年快到了的缘故,大街上各色各样的灯笼高高挂起,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如此看来,月回一身黑衣在其中当真是十分扎眼。
江雪辞将马车交由一个马夫,转头对月回道:“月姑娘,如何?”
洛水是人气旺盛的繁荣之都,这样的地方一般甚少有妖魔敢放肆,月回像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点头:“走吧!”
江雪辞带着月回进了一间琼衣坊,刚撩开门帘,老板便热情迎了上来,“二位客官午安,是要挑些什么?”
她注意到江雪辞的衣着,暗自生惊,这样的服侍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这人要么是达官贵人要么是王孙子弟,笑容更加谄媚恭敬:“是要为这位姑娘挑衣服么?”
“嗯,给她挑挑。”江雪辞笑着点头。
这话一落,便有下人前来引着江雪辞到一旁的雅座上,老板则亲自带着月回去选衣服,这样的顾客她万万不敢怠慢。
江雪辞摩挲着紫砂茶杯,饶有兴致地看那骁勇善战的神,正手脚僵硬地被老板翻来覆去地比对衣裳,倒是觉得打趣得紧。
老板搜罗了一大堆当下时兴的衣裙拿给月回,却见这姑娘面色严肃地拿着衣裳跟在她身后打转,丝毫没有要去换的意思,不免笑道:“姑娘可有喜欢的样式?”
月回看了看这些花红柳绿的裙子,觉得都很好看,但又觉得都不太适合自己,平生拔剑就没有慢过的手这个时候反而犹疑起来。
“依我看,这身黛绿色的衣裳最适合姑娘你,这身浅白色的也不错,嘶,这鹅黄色也好着呢!姑娘,你生得花容月貌,这些颜色啊,都衬你!”老板瞟了眼茶座上的江雪辞,笑吟吟道:“要实在选不出,不如问问同行来的那位公子?”
老板的声音很大,像是故意说给江雪辞听的。见月回下意识望过来的眸子,江雪辞浅笑道:“月姑娘,可先试试左手那身黛绿色齐腰襦裙。”
月回采纳了江雪辞的建议,进里间换好裙子。甚少穿这种繁复的裙装,她有些不自在,但走出来的一刹还是将屋内的人都惊了一下。
常常如孤松般冷清的锋利感被卸下,女郎宛如将冷春的烟雨与远山披在身上,上襦是雨过天青的软罗,下裙则是浓淡相宜的黛绿,裙裾层层铺散,行走间如云雾托起一株初绽的青荷,清冷又温润。
“月姑娘,这身甚是适合你。”江雪辞走下来,不掩赞赏道。
广袖垂落,罗裙曳地,此番装束连她自己都有些不适应,指尖下意识地挠着袖口的花纹,眉眼间难得流露出一丝赫然。
她绷紧了脸,道:“会不会有些奇怪?”
“碧云冉冉蘅皋暮,此番若是奇怪,倒叫天下万千着此衫的女子委屈了。”
方才换衣时,月回挽发的簪被勾缠下来,她此刻披头散发,与身上衣着不太搭。江雪辞唤老板:“店家可会为女子梳发髻?”
“会的会的!”老板眉开眼笑地上来,“来,姑娘,我来为你梳个如今洛水最受欢迎的发髻,保准你漂漂亮亮的!”
月回被老板娘一把抓到梳妆台前,木梳子在头皮上温顺地过了两遍,令她体验到从未感受过的头皮舒爽。
她听到老板羡慕的语气:“姑娘,你这发质真好,黑亮柔顺,梳什么发髻都会好看的。”
昏黄的铜镜中倒映出身后的青年修长的身影,他似乎带着好奇在看老板是如何梳发的。
眸色微动,月回垂眸别开眼,唇角不自觉勾了抹细微的欢欣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