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快递每天都会来一到两趟,季风昨天下的冰箱配件,今天十点就送到了。
他约好时间上门更换。
钟燕特意下楼买水和水果。
树上的鸟和知了都在叫,路边几个打篮球的小孩嘻嘻哈哈走过。
季风就在路对面,手提着奶茶袋。
几辆小轿车驶过,他走斑马线穿过马路,打量大包小包的钟燕,说:“开始屯粮了?”
然后一看是现切的果盒又默了声。
钟燕问:“你去陶艺馆旁边买奶茶了?莉莉怎么样了?”
“不知道,COCO做的,还友情价收了我四杯的钱。”季风说。
“啊?”钟燕不敢相信他居然会被“宰”。
之前驻脚坡来了个奸商,几个李子称出一斤的价格,他当场冷笑几声,说不要了,转头就找警察。
那小贩还扯着嗓子说他穷鬼吃不起别买,他压根不在意。
什么为了面子遇到刺客也甘愿掏钱包的事不可能发生在季风身上。
很多时候,钟燕感觉季风完全不要脸面。
他随性、散漫,有时候也很拽,刺起人来快狠准。
“走了,发什么呆?”
钟燕慌忙收回视线。
季风今天穿了一条深灰色工装裤,上面配着一件白T,看起来很像个熟练的维修工。
弄得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事实上,季风的确有点本事,对着冰箱里的各种部件梳理一番,该拔.出来的、该插.进去的,该接好线的,井井有条。
钟燕手扶膝盖,在他身后也看得津津有味。
“好玩吧?”季风坐在地上,抬头看她。
钟燕想了想,点了下头,拿出果盒:“吃水果吗?有西瓜。”
小客厅里没有沙发,钟燕扯了一块布垫在地上,让客人有地方坐。
小海燕就在洗脸盆里表演游泳,季风嘲笑它是鸭子,小海燕遂把屁股对着他。
钟燕喝着季风带来的奶茶,说:“当鸭子也能在水里找到吃的。”
季风:“你说的虽然有道理,但它本来是会飞的,却要去当一只鸭子,难道不可惜吗?”
“庄子说,子非鱼。你不是小海燕,又怎么知道它当鸭子不快乐了?”钟燕的语气不由严肃起来。
小海燕跟了她这些天,虽然她口里说不会把它当宠物,不会和它建立感情,但实际上,她已经在护短了。
万一小海燕真的不能再飞起来了,只能当水里游的小海鸭,她也不希望它被人嘲笑。
“你肯定觉得中式教育不好,望子成龙是枷锁,但凡事有利弊,你不被逼一下,怎么知道自己能飞多高?”季风说:“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早熟,早早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自己的能耐在哪里,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你可以说父母填鸭式的教育不好,但也不能否认某种程度上它能够把人送到更高的位置。”
他扭头望着窗外。
那被挡住一半的天空湛蓝无比。
“在天上俯瞰,才能看清自己想要什么,能成为什么,不是吗?”
钟燕被季风这番话弄得心绪很乱。
妈妈对她的教育毫无意义吗?
也不是。
她能够从一个成绩中流的普通生到省排前几百,妈妈对她的鞭策、督促、监督都有很大的功劳。
“十八岁前就算了,但成年了,你可以开始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成为什么。”
季风收回视线,语重心长问:“你不想飞吗?”
奶茶里的茶多酚浓度或许有点高,钟燕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跳动。
有序的节奏被打乱,意识偏离了轨迹。
可是,她能够自己决定吗?
钟燕咬着吸管,愣愣地坐着。
妈妈肯定不会允许。
她连她的姓氏、她的名字都要剥夺,她不许在她的身边出现一个不字。
她是妈妈,总有办法让孩子听话。
钟燕不是个特别勇敢的人,她还是个特别心软的人。
她既没有勇气反抗强势的妈妈,也没有办法忽视妈妈的辛苦付出。
她只能窝囊地把自己揉成一团,挫掉所有会让别人、让自己受伤的利角。
季风最后也没有等来钟燕的回答。
两人吃完水果喝完奶茶,又带着小海燕出门了。
一路上,钟燕闷不做声。
季风压着帽子揣着兜,走得不紧不慢。
夏树葱郁,阳光和煦,人行道上光斑摇晃,照映在地上犹撒金屑。
两人并排走在其中,落进路人的视线,就像一幕唯美的电影画面。
只可惜画面的主人翁并不是那么和睦、美好。
两人走到海边。
本想让小海燕到海水里游一游泳,顺便看看天上的海鸟是如何自由飞行,唤起天性。
但是他们发现,小海燕居然不肯下海。
平时在脸盆里游得那么欢畅,面对汪洋大海活像是提前见了地狱,抡起两只黑色的蒲扇脚掌,啪嗒啪嗒往岸上跑。
这就难办了。
一只小海燕,居然讨厌大海。
“因为差点死在海里,所以害怕了?”钟燕把小海燕托在手掌上,小海燕蜷缩着,脑袋藏到翅膀下,扮起了鸵鸟。
因为差点死于冰冷的海水,所以畏惧大海。
因为险些折断在严密的丝网,所以害怕飞翔。
小小的鸟儿也会记住曾经的伤害。
钟燕用手指顺着小海燕的羽毛,温柔抚摸。
季风说:“这下不但当鸭子了,还变成陆鸭。”
钟燕抬起眼睛,盯着他。
季风主动比划了一个闭嘴的姿势,抬脚跟在她后面,又坐回到树荫下。
没过片刻,季风主动说:“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不是看过《伴你高飞》吗?”季风说:“我们虽然不能伴小海燕飞,但是可以陪它到海里游。”
钟燕吃惊道:“可我不会游泳。”
“那还不简单。”季风指向一边。
钟燕顺着他的指尖,看见一堆彩色的游泳圈,有小花图案的、还有鸭子形状的……
“说笑。”季风说:“其实我可以教你。”
钟燕说:“现在?”
季风说:“你还要先回去做个心理准备?”
钟燕说:“嗯……”
他又问:“暑假只剩下二十多天,你要准备几天?”
钟燕垂下眼睫。
暑假结束,她还有什么机会吗?
所剩无几的时间促使钟燕不得不做出大胆的决定。
夏天正是游泳的好时候,泥泠岛海滩上卖泳衣、游泳圈、墨镜的小贩特别多。
两人买好装备,先后去更衣室换了衣服。
都是最保守上T下裤的款,季风脑袋上甚至还戴了个黑色的泳帽。
要知道,游泳帽简直是颜值一大杀器,但季风戴上只能显出他饱满的高颅顶和一张立体的脸,人非但没有丑,反而还帅得更明显了。
钟燕把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球,她的皮肤白,穿着鹅黄色的泳衣裤,像一只亮起的白炽灯。
她左手捧着小海燕,右手抓着季风的手臂。
季风就这样带着她慢慢往海里走。
海浪随着风慢慢爬上岸,又悄然退下,顽皮地翻出沙滩上几颗贝壳,留下几只来不及逃走的小螃蟹。
小朋友欢笑着捡拾大海留下的宝藏。
这个时候的大海,好像一位慈爱的长辈,正在逗孩子们开心。
不知不觉,水已经淹过膝盖,浸满海水的沙滩异常软,一脚陷进去,要费不少力气才能拔.出来。
“你的手在发抖?”季风回头。
钟燕面容紧绷,说:“我不会游泳。”
“嗯。”季风抬起那只搭着钟燕手的手臂,说:“有我托着你,你不会沉下去。”
他保证。
钟燕看向自己扶着的那截手臂。
没有健身房广告上夸张隆起的大块肌肉,只是腕骨比她粗两圈,肌肉比她结实一些。
但他在海浪里就是站得很稳,像大圣的定海神珍。
钟燕不安乱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往深水去,旁边有扑腾着水花游过去的小孩,也有互相泼着水打闹的青年,更有那游泳的健将,像是魔鬼鱼般潜游而去。
海水慢慢升到腰部。
钟燕脚站不稳了,要用更大的力握住季风的手臂。
“怕了?”季风问。
钟燕说:“怕呛水。”
“淹死都要先被呛水。”季风说。
钟燕又不吭声了。
小海燕缩在钟燕的胳膊肘里,脑袋紧贴在她胸口,它更害怕。
季风没停步,钟燕也不敢松手,回头的岸太远,纵使心中害怕不已,也只能被他带往大海的深处。
水蔓至钟燕的胸口,小海燕站到她的肩膀上贴着她的脖颈,翅膀紧夹。
“学游泳第一步,把脸浸泡在水里。”季风开始游泳教学。
钟燕颤声问:“你游泳好吗?”
“你早问,在岸上时还能看我游泳一级运动员证书。”季风笑了,“嗯?都到锅里才问葱蒜备了吗?”
钟燕知道拖延没有用,把小海燕交给季风,扶着他的手把脸埋进海水里。
“往外吐泡泡试试。”
钟燕像一条小鱼,咕噜噜吐出泡泡。
季风没说什么时候让她起来,钟燕撑到肺部没了气,自个抬出水面,张开嘴猛吸空气。
脸上的水哗啦啦往下掉,砸在身边的水面上,涟漪一波接着一波。
等她抹掉脸上多余的水,清晰了视线,就见季风唇角弯弯。
“怎么样?”
小海燕正踩在他的肩头,歪着脑袋看她。
钟燕觉得这是给小海燕树立新印象的时候,遂说:“还不错。”
季风用下巴点了点,“多做几组,试试能不能把眼睛睁开。”
钟燕欲言又止。
季风耸了下肩膀,小海燕被迫蹦跶了几下。
他催促说:“给孩子做个榜样,快去做吧。”
现在到底谁是那根胡萝卜,谁又是那头驴了。
又好像她和小海燕互为胡萝卜,又互相是驴,季风则是中间最狡猾聪明的农场主,把她们使唤地团团转!
钟燕又试了好几次,眼睛始终不敢睁开。
季风说:“算了,先试试浮起来,你两只手抓住我的手臂,往后退几步,然后把一只脚屈起来,头往后仰……脚先别抬,头后仰,再把脚往后伸,你就能感受到浮力……”
“季风!”
钟燕成功漂了起来,但这浮力对她来说太足了,她好像一片叶子,被那些顽皮的海浪用力推搡,随时会飘走一样。
“抓紧了。”季风用手压住她的手指。
钟燕害怕被海水卷走,用力扒在季风的手臂上,脸上不知是海水还是眼泪。
“只要能浮起来,游泳你已经学会一半了。”
钟燕才不信。
她们泡在海里还没半个小时,就说她已经学会一半了。
“你可以慢慢踢一踢腿,想象自己是一只船,你的脚就是桨,只要桨不停地拨动水,船就能动起来了。”季风说着,自己往后一倒,脚尖翻出水面,摆动的腿轻轻敲打水花,带着紧绷绷挺尸的钟燕在海里漂了一段距离。
季风悠哉哉说:“你这样不费劲吗?不然翻过来,像我一样躺着。”
“会沉。”
“沉不了,我拉着你。”
说着,季风果然握住她的一只手腕,并帮助她调整姿势,变得像他一样仰躺在水面上。
季风没有松开她的手,始终牵着她,这让钟燕感觉自己很安全。
身体半沉半浮在水里,余光一边是季风,一边是海水以及泡在海水里的其他游客,更大的是头顶的天。
碧蓝澄澈的天空。
白云之间有鸟飞过,它们的翅膀平张,毫不费力地滑翔而过。
“鸟真好,能那么轻松飞在天上。”
季风说:“那是鸟翅膀上下的压力差产生的升力,可以想象成是有一阵风始终从下面托起小鸟。”
“风。”钟燕看了会天上的鸟,又闭上了眼睛,“风好像在把我们推走。”
季风笑了,“风可能不喜欢静止的东西。”
钟燕说:“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是贬义了吧。”季风想了想,“应该是,鸟欲飞而风托举。”
钟燕笑了,“嗯,你说的对。”
钟燕很少笑,至少在季风的眼里,她很少会露出快活而自在的笑容。
在她的脸颊上,居然还藏有小小的酒窝,唇角扬起时,小酒窝就害羞地缩了起来。
她的笑眼弯弯的,像是月牙儿。
季风不禁和她一块笑。
“游泳好玩吗?”
钟燕:“还不错。”
“那快乐吗?”
钟燕想了想,“嗯。”
应该是快乐的吧。
她是水上无根的浮萍,风要她去哪,她就去哪,自由地漂着,不用思考对错。
旁边声音又传来:
“尼采说过,快乐是痊愈的一个征兆。”
钟燕微愣,以为季风在说自己,可他随后又轻声说:“快看,小海燕自己跳水里了。”
钟燕挪下视线。
小海燕正在她们的手臂和身体之间的狭小海域上脚掌划拉着,它昂起小脑袋,鸟嘴朝天,仿佛一位勇敢的国王,战胜了不可抵御的强大势力,又回到自己的地盘。
“它能在海里游了!”钟燕激动,反抓住季风的手。
“嗯。”季风任由她晃动他的手臂,带起的水花四溅,扑浇了小海燕一头。
小海燕用力甩了甩脑袋,昂头大叫了几声。
钟燕为小海燕高兴,忘乎所以,也忘记了要松开手。
季风没有提醒她。
她们就这么手拉着手,带着小海燕在海面上漂着,被轻柔地海风吹着。
仿佛能过到时间的尽头。
游泳耗费体力,两人吃了一餐简单的午饭后才告别。
季风说:“明天见。”
钟燕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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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9日星期六
今天季风教我学游泳,比想象中有意思。
以身作则是有用的,小海燕能下海游泳了。
可惜我不会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