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见。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钟燕心里有了点不一样的期盼。
以至于昨晚迟迟没有入睡,今晨又早早醒来。
距离手机上显示的太阳升起还有二十多分钟,钟燕开始给屋子做简单的清洁工作。
她把一件勾破的棉T剪开当作抹布。
实木茶几上面还沾有不少干涸的颜料,经年累月已经与木纹融成一体,仿佛天生就长着五彩斑斓的结节。
因为不好清洗又太过老旧,钟燕当时就没有把它处理掉,留了下来。
用清水擦洗了几遍,勉强去掉积灰旧垢,剩下的颜料就当是艺术装饰。
她又把厨房的灶台、门口的鞋柜擦了几遍。
最后抹布踩到地上,又把客厅房间厨房的地板都来来回回擦干净。
这间屋子恐怕有一两年都没有这么干净了。
不知不觉已经七点,钟燕从冰箱拿出冰鲜的小鱼放进盛满水的大脸盆里。
小海燕现在一般一天吃两餐,早上和晚上。
钟燕有时候也只吃两餐。
她向来吃得少,高中时为了腾更多时间用以学习,会选择吃一些容易饱腹简单食物,避免犹如鱼、虾需要吐刺剥壳的复杂食物。
昨天下午买鱼的时候,刚好看见有冷鲜的海虾,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尝尝,遂买了半斤。
用掉了半只耳朵的不锈钢煮锅装上水,放在煤气灶上烧开,水滚后放虾,等虾煮得红透后关火。
因为碗碟被打包在柜子里,钟燕直接把水滗掉,端着锅放到擦净的茶几上,小海燕在大水盆里和食物共舞,她把剥出来的虾仁夹在切开的贝果里。
虽少了盐味,但是虾仁鲜甜爽口和面包的麦香结合在一起确实还不错。
也许她应该买点调味料,比如盐、油、胡椒什么,再洗出几个好看的盘子,姑姑虽然也不怎么做饭,但她很喜欢收藏碗碟,所以橱子里造型别致、花纹鲜艳的碗碟有很多。
姑姑特意说留给她,她全保存在这间屋子里。
钟燕趴在窗台上,看了一会外面的蓝天。
又是个好天气。
为了让小海燕习惯大海,她们又去海里游泳。
由于昨天的漂浮学得很顺利,今天季风就很干脆地让钟燕扶住他的手臂当漂板,练习用腿打水,并且试图让她游起来。
这拔苗助长的教法让钟燕开始担心他的靠谱程度。
小海燕从季风的肩膀上,扑通一下扎进海里,翻动着脚蹼悠哉悠哉地在钟燕身边游动。
那骄傲的姿态仿佛在显摆自己的游泳天分。
季风说:“看,小海燕都在和你比呢。”
“小鸟得志。”
钟燕腾出一只手去盖小海燕的脑袋,小海燕成功被她按进水里后她自己也跟着失去平衡,脸朝下狠狠栽进海里。
虽然季风第一时间捞起她,但钟燕还是结结实实呛了一大口水。
海水从气管进去,几乎能要人半条命。
钟燕扶着季风的手臂,脸上又是水又是眼泪,咳得无法停止。
“跟只鸟较什么劲,偷鸡不成蚀把米了吧?”
钟燕没空辩驳。
季风又说:“没事,学游泳谁都要呛几口水。”
小海燕在旁边嘎嘎叫,拼命扇着翅膀,拍打出水花。
“你也是,幸灾乐祸什么?”季风抓起小海燕把它抛出一米外,钟燕眼睁睁看着,又气又急又无能为力。
好在小海燕跟装了马达一样奋力游了回来,还使劲啄了几下季风,当场报仇了。
好不容易咳嗽消停,钟燕才心有余悸地把脸上的水擦了擦。
她眼睛鼻子还红着,像只不小心落水的白兔子。
“真惨。”
季风没忍住笑了,伸手想帮她把糊在脸颊上的头发拨到一边,但没等他碰到,钟燕脸上一僵,慌不择路地转开身体,避开他,还险些让自己再次沉进水里。
季风笑容消失了,但他没有办法像在岸上当个绅士和她保持距离,未免她再呛水,他的手还要牢牢抓住她的一只手腕。
“啊,对不起啊。”
他散漫的语气,似是想要驱散刚刚的不当举动带给两人的尴尬气氛。
钟燕抿了唇,垂下眼睫,说:“我想回岸上去。”
“哦。”季风应了一声,就慢慢把她往岸上带。
十几米的距离,说远也并不远,两人来时,没用多久就到了。
可说近也不近,这靠岸的过程无比漫长,漫长到好像永远都走不回岸。
离开海,两人先后去淋浴间换回衣服。
季风说:“我回去了。”
他的帽子下,湿发还滴着水,很快领口就洇湿了一圈痕迹。
钟燕突然喊住他,“季风。”
季风看她。
钟燕垂下脑袋,说:“对不起。”
季风单手还在兜里,半侧着身靠着旁边的树,漫不经心说:“跟我说什么对不起。”
钟燕说:“我……我性子一直不好。”
季风说:“挺好的,是我的错。”
他并不是那种随便的登徒子,想借着教游泳占她什么便宜。
钟燕的反应一开始的确让他有些愕然不解,可随后他也觉察到自己的唐突。
教游泳难免有身体接触,可手往人脸上去就有些奇怪了。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他的心也变得不舒服起来,整个人不自在。
只能怪自己不应该。
钟燕解释:“季风,我就是……条件反射,并……并不是……”
一番话她说得结结巴巴,又着急又恨自己嘴笨,没有办法把话说得更委婉好听。
“你以为我伸手要打你?”
钟燕连连摇头,眼睛都睁大了,“不是。”
季风没有急着走了,反而和她一起在树影下的长椅上坐下。
他表现出倾听的意思。
钟燕思忖良久,才开口说:“高一下学期,有个同学看我经常闷在教室里读书,不参加班级活动,就想让我多出去走走。”
季风问:“男生?”
钟燕点头。
男女生的关系在人嘴里经常说不清楚,其实钟燕和那男生本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一个热心,一个不好拒绝,平时说话来往稍多一些,就渐渐被人传出她们早恋的消息。
钟燕解释过一两回,没有效果,就置之不理,但是这些闲话又进化了数个版本,最后传到她妈妈耳中。
又碰巧那天在北校门口,男同学看她头发上沾了树叶,伸手帮她取。
这一幕落到妈妈眼中,就成了男同学摸她的脸。
她很生气,气得乱了章法。
那是妈妈第一次打她,打的还是脸,骂她不知廉耻。
钟燕懵了,顶着半张红肿的脸和男生歉意的目光,她没有哭,只是低下头,越来越低,想要把脑袋完全埋进胸腔里。
“早恋”事件经过三天,在那位男同学不懈努力的解释、对方家长再三保证下,才没有继续恶劣发酵。
妈妈对那一巴掌也有“合情合理”的解释:“放学不回家在校门口和男同学闲聊,你宝贵的学习时间就是这样浪费的?”
“你要是不和男生走得近,会有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传出来?”
钟燕看着草帽里的小海燕,眉心微蹙。
“贝塞尔·范德科尔克说,那些被钉在自尊上的语言钉子二十年后依然在灵魂里生锈。”
钟燕说:“我已锈迹斑斑。”
季风没吭声,走到旁边的自动售水机前,摁了几下,哐当两声。
他递来瓶水,“金子不会生锈,你只是蒙上一层灰尘。”
钟燕说:“可我不是金子。”
“那当银子、铜子也行。”季风顺坡下驴,说:“甚至,当个石子都好,世界上有很好的金子,也有很好的银子、铜子、石子。”
父母总是希望孩子成龙成凤,成为最好的那一个。
钟燕也是一直这么被督促长大的。
她要考高分,她要上重点,她要成为妈妈心中最完美的那个孩子。
可直到这一天,这一刻。
季风说,她不必非要成为金子,她甚至可以当一粒石子,石子也有很好的石子。
钟燕感觉自己的表情一定是复杂的,有惊讶有难过还有些感激,她连忙拧开水喝一大口。
猛然灌入的柠檬强酸让她忍不住皱起了脸。
季风笑着说:“酸可以洗掉锈迹,你又是全新的你。”
钟燕看着凝满水汽的瓶身上硕大一个柠檬标志哭笑不得。
要非这么说,她胃里的盐酸不比柠檬酸还要强吗?
她知道季风是想用这样的方法让她重新高兴起来。
虽然有点无厘头,不过她的心脏确实没有那么不舒服了。
她不禁感慨:“季风,你是不是那种,什么事情都能做好的?”
季风若有所思地思考了会,点头说:“差不多吧。”
他这么理所应当、毫不谦虚的回答,一时让钟燕腹中的话说不出口。
本该对方说:“没有啦,我也做不好。”
然后钟燕再由衷地夸:“是真的,你又会设计发动机、还能修冰箱、懂开机车也擅游泳……”
比起只会学习的她,季风表现出来的方方面面,一次次让她感到意外。
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丰富多彩。
“羡慕了?”季风站在她面前,因为占据好位置,对钟燕脸上的表情变化一目了然。
“嗯。”
“你现在也不差,快学会游泳了。”季风抬了抬帽子,唇角扬起,“不着急,你还有很长的人生足以赶超我。”
钟燕说:“我怎么赶得上你,你还在不停进步。”
季风耸了下肩膀,不答,按下帽子,“回去了,还要做几轮调试。”
钟燕抱起小海燕也交代自己的去向:“那我去超市。”
季风和她道别。
“明天见。”
钟燕说:“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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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10日星期天
羡慕季风,但我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他。
这就是人与人的差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