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请咖啡并不是因为钟燕小气,而是因为坐下来吃饭是一种更亲近的关系。
不但要耗费更多精力,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朋友们同在一个饭桌上会聊些什么?
昨天看过的电视剧、最近探过的美食店亦或者杂志上的新潮流。
钟燕是一个很乏味的人。
她的世界里90%是学习,可聊的东西实在有限。
咖啡就刚好,一杯咖啡的时间总比一餐饭的时间短得多。
岛上只有一家咖啡店。
门口灰色花岗岩装饰石墙上有个显眼的红色大叉,旁边用花体英文字母写着“CROISER”,看上去很有情调的一家咖啡馆。
周边风景也很好,所以店里经常人满为患,今天也不例外。
钟燕一脸失算地看着小票上的8831,前面还有55杯。
店员满脸歉意,解释:“刚刚有个旅行团定了外送,您可以晚些再来拿,或者可以退单……”
这时,有人在旁边插话:“或者有没有兴趣参加免单活动?”
店员打住了嘴,朝来人热情称呼:“店长。”
钟燕正要摇头,季风却先问:“什么免单活动。”
店长留着半长的头发,穿着花衬衫,衬衫扣子开了一粒,劈叉的领口上别了一副反着荧光绿的墨镜。
钟燕的视线很难从颇似那大头苍蝇眼睛的墨镜上挪开。
店长笑眯眯招呼二人,“来来来。”
几人一起走到咖啡店的一角,店长从柜台后取出一封信,里面有好几张卡片,他拿出一张递给两个,同时解释说:“之前一个顾客送来的一封信,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千块钱的免单资金。”
“你们手上这个是任务卡,只要完成就可以免单。”
钟燕低头看卡片。
上面写着:
8月4号10点30分,驻脚坡。找到一对五十岁左右的夫妻,穿着如下图。
如果你是男生,请握一握我爸爸的手,如果你是女生,请抱一抱我妈妈,非常感谢你,请你喝一杯咖啡!
文字下是用彩铅画的两个小人,把人物特征、衣服的颜色都标识的很清楚。
驻脚坡离这里不远,时间也接近。
店长极力推荐他们参加,又加上咖啡一时拿不到的,只好先去看看。
驻脚坡是泥泠岛上一处打卡点,之所叫驻脚也是因为前面那一片汪洋大海,风和日丽时此处景色奇佳,日出和日落的场面壮阔绮丽,不少博主到这里都会忍不住拍个几百张,十分出片。
两人走到驻脚坡还不到20分,左顾右盼没有看见人,只好在附近随便转转。
岛上规划的慢跑道、自行车道也会途径此处,所以还能看见一些遛狗、溜猫、溜乌龟的人经过,有些还是在动物医院见过的,看见钟燕抱着的那顶草帽就上前打招呼。
地方小,消息传得快,很多人都知道她捡到了一只不会飞的小海燕。
“汤圆,来跟小海燕打个招呼吧。”
钟燕对上萨摩耶圆溜溜的黑眼睛,不得不败下阵来,抱着草帽微蹲下身。
狗主人牢牢抓住汤圆的项圈,只允许它远距离和小海燕交流。
小海燕也有些好奇,可能萨摩耶蓬松的狗毛让它想起天上的云朵。
面对这么多不一样的动物,小海燕竟没有半点应激反应,钟燕才放心它和动物们交朋友。
短短时间里,小海燕已经和萨摩耶汤圆、可达鸭冬梅、小草龟万寿以及大金毛五元打了照面、做了交流,加深了友情。
今天五元是坐在婴儿推车里,长长的舌头甩在嘴外,笑眯眯地被推走。
小海燕最喜欢的应该就是这只大金毛,翅膀都扑通了好几下,虽然最后也没有飞起来,但总比从前把翅膀都遗忘要好。
钟燕觉得这个是好兆头。
同时她也在酝酿着,如何向季风开口,让他把小海燕接过去。
理由借口说法有很多。
比如她妈妈叫她回家,又比如她没有那么多零花钱每天给小海燕买新鲜的小鱼,自从它恢复胃口后,每天都要吃不少的鱼。
又比如小海燕好像是只雄性鸟,他们同性别应该可以更好的相处。
但没等钟燕酝酿出说辞。
“是不是那对夫妻?”
季风指着一个方向问。
钟燕抬起脑袋。
一对穿着花衬衫、花裙子的夫妇出现在视野。
男的高瘦,两鬓斑白,脸上架着一副眼镜,笑容有些勉强,女的瘦矮,圆脸大眼睛,卷发从遮阳帽下伸出几绺,垂在她的后颈上。
模样特征、衣着服饰都和纸片上的一一能对上。
甚至他们沮丧无神的眉目都神似无比。
“……好像是。”
钟燕话音刚落,季风已经大步迎了上去,把人先截住。
“叔叔您好。”他自然地和人搭讪。
钟燕佩服地五体投地。
有时候她觉得季风很难打交道,他的嘴里经常没几句好听的话,但有时候他社交悍匪的能耐上线,人情世故又很懂。
总之,很矛盾的一个人。
没说几句话,他已经和叔叔握上了手。
“祝你们玩得愉快。”
然后他回头看着钟燕,下颚一抬,示意她上前。
钟燕其实也没有那么想要免单。
两杯咖啡四十六块钱,她有零花钱,每年姑姑都会偷偷塞给她一笔压岁钱,她没有什么机会花掉。
但是三个人同时在看她,钟燕被无形的手推动,不得不迈开脚往前。
季风接过她的草帽,然后说:“阿姨,她想抱抱你,可以吗?”
钟燕的脸“唰”得下就红透了。
那和蔼的阿姨眼圈也是红的,她看着钟燕的脸,立刻露出想哭的样子。
钟燕想起店长在他们出门前说的话。
“女孩得了癌症去世,专门安排了这次旅行想要她的父母走出阴霾,希望他们能够得到陌生人的安慰。”
这个阿姨是透过她,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吗?
钟燕刹那,心塌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
钟燕说:“阿姨,我能抱抱你吗?”
“好,好。”阿姨拼命眨着眼睛。
钟燕太熟悉这个样子了,想要哭,但是又不想眼泪落下来,就是这般用力挣扎。
钟燕张开手,轻轻环抱着她。
那具瘦弱的身体就在她的怀抱里轻轻地颤。
像虚弱的小海燕在纸盒里,窸窸窣窣地挣扎。
她生疏地抬手,一下顿一下,拍了拍阿姨的背。
“都会好起来的。”
她用寡淡简陋的言语安慰着这个失去孩子的母亲。
心里既悲凉又哀伤。
阿姨哽咽道:“好孩子,谢谢你。”
和叔叔阿姨分开后,钟燕和季风回到咖啡馆拿到了他们的“免费”咖啡。
临近中午,咖啡馆早坐满了人,两人都快没有立锥之地,只好拿着咖啡又走回驻脚坡。
那一对夫妻还没有走。
陆续有不同的人领到了咖啡馆免单任务前来,他们与夫妻交谈,用握手和拥抱去安慰。
陈宝然和COCO也来了,五元在推车里抬起脑袋,主动拱起那对夫妻的手掌求摸。
甚至还有一个没有大腿高的小女孩跟着爸爸妈妈蹦蹦跳跳而来,大大方方抱住阿姨,并在她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姐姐请我喝咖啡,让我告诉她的爸爸妈妈,她一切都好,不要为她担心,过好你们的每一天!”
小女孩口齿伶俐,记性也好,一句话背下来,分毫不差。
夫妻二人泪眼婆娑,对着一家三口不住道谢。
女孩的母亲也轻轻搂抱了下那位母亲,给予她一点力量。
小海燕叽啾啾叫,在草帽里蹦跳。
季风把咖啡馆送的纸巾递给钟燕,“小海燕在控诉,怎么还局部下起了阵雨?”
钟燕把纸巾按到眼睛上。
“我爸爸也是癌症走的。”
季风沉默了。
“他火化三个月后我才知道,那时候我要中考,我妈担心影响我考试,所以一直瞒着没有说。”
钟燕眼睛又酸了,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草帽里的小海燕上,好让自己分散注意力。
心理学上有一种说法叫延迟满足,而钟燕学会延迟痛苦。
面对伤心的事,选择先逃避一阵。
她顿了好一会才继续说:
“我妈也就算了,我爸跟我联系时也只字不提,甚至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是不欢而散的。”
钟燕摸了摸小海燕的脑袋。
“我浑噩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不是害怕分别,而是难过,没有好好说再见。”
这还是钟燕第一次对他说这么长的话,说自己的事。
季风想到那天的夜色,那天的海。
她那天是否已经做好了准备说再见?
他把手撑在身后,“人要怎么说再见。”
这个问题,谁也没有标准的答案。
就好像来时,谁也不知道如何问好。
一杯咖啡的时间比预计的要久很多。
两人喝着咖啡,看着那对夫妻被陌生人宽慰,在拥抱中落泪,互相又为对方揩拭掉眼泪,他们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挽着手臂,耷耸的眉目慢慢抬了起来,灰败的肤色被阳光照得有些发红。
夫妻俩的脸上终于挂上了浅浅的笑容。
一整轻柔的风吹动花裙的下摆,扬起了花衬衫的衣角,随后拂过两人的发梢帽檐,飞向碧蓝的天空。
钟燕忽然间有点迷茫。
她觉得这个世界好像还有一丁点美好。
手机振响,她低头一看,瞬间掉回到现实。
“喂,妈……”
季风看了会钟燕渐远的背影,打开自己八百年没有看过的朋友圈往下滑动。
某些人就跟长在连续剧上一样,一天不发一条朋友圈就算断更。
他点赞不到一分钟,电话就响了。
“谁允许你给我点赞啦?”
“吃炮仗了你?”
季风轻描淡写的话给炮仗又加了一把火。
对面开始滔滔不绝数落。
“你无情!”、“你没良心!”、“你这个恶毒狠心的男人!”
愤怒从话筒疯狂输出,旁边的游客纷纷侧目。
季风不得不把手机拎远了一些,同时安抚一下膝盖上躁动的小海燕。
等对面骂累喝水的空档,他才挪近手机问:“还在学校?”
气归气,还是有问必有答:“对啊,我就是气不过,明明是你先做出来的,凭什么他拿去竞赛,我说你也是,你以前不是这种遇到问题就退缩的人,我们应该一起留下来,先把问题解决了!让他们看看谁是猫谁是鼠,对了,你现在在哪?”
季风压了压头上的帽子,笑道:“度假。”
对方猛抽了口气,随后破口大骂道:“你大爷的!”
季风在那道愤怒的呼哧声中,轻轻说:“对不起啊。”
两人都知道这一句“对不起”是为的之前那件争吵。
大一时季风就开始琢磨发动机改良优化,大二下学期才初见成果,但这个未成熟的果实被一学长剽窃了,对方甚至还打算拿他的成果去竞赛保研。
季风是自己私下搞的,知情的人也只有给他提供资料模型的学长,还有舍友林宇航。
本来季风都收集好证据打算硬杠到底,谁知回家一趟就全无斗志,让林宇航很是恼怒。
搞开发研究的人都该有专利意识,这不是一杯水、一餐饭,被人喝了喝了,吃了就吃了。
两人吵了一架,季风说这是他的事,用不着别人管。
于是,好兄弟也很久没有说过话。
随后就是期末考试、暑假到临,这份隔阂就生根发芽,不打算自己消失了。
风箱的声音嘎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惊叫:“我靠,你今天吃老鼠药了!你不会去泰国做变性手术了吧兄弟!”
“吔屎啦你!”季风笑骂了句。
两人东拉西扯,不知不觉就恢复如常。
兄弟朋友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大仇,不过是谁也不肯先低头。
一通电话扯了十来分钟,最后季风说:“学校见吧,再见。”
季风收起手机,钟燕刚好走回来。
她的神色比那一对夫妻刚来时还要灰败沮丧。
“去这么久,小海燕刚在找你呢。”
钟燕看了一眼小海燕,终于鼓起勇气,“季风,你方便把小海燕带回家吗?”
“你妈催你回家了?”
钟燕神色很不自然,她咬着下唇很轻地点了下头。
季风紧接着问:“那我也要回家怎么办?”
钟燕卡壳了,微微张嘴,半天才吐出音:“……什么时候?”
季风笑了,很自然地说:“我骗你的。”
钟燕才回过神,季风下一句又递了过来。
“你也骗我了,扯平。”
好幼稚啊。
钟燕想皱眉头,但随后又懊恼。
没有第一时间反驳他,沉默变成了默认。
默认说要回家的事是骗他的。
“暑假还没结束,等小海燕飞起来,我们再说再见吧,你觉得怎样?”季风说。
钟燕没有问为什么。
比起海对面的那个“家”,这个举目无亲的小岛更像是她的容身之所。
其实她也不愿意离开,生也好,死也好。
她看了眼季风。
他为什么也不愿意离开?
“那,明天再见了?”
季风好像已经洞察了钟燕不约午饭的心思,先道了别,“待会就要变晒了。”
小海燕还是被留在了钟燕手上。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她努力过了,失败了,只能接受现实。
经过咖啡馆,店长还对她笑着挥了挥手。
钟燕挥手回应。
中午钟燕从快餐店带了一份凉粉,坐在书桌前,用手机翻阅着妈妈给她发的教资资料,同时还有英语四六级的复习资料。
钟燕边看着这些资料,边想象高中老师站在黑板上奋笔疾书的样子,很难把自己代入进去。
她真的能成为老师吗?
太阳迈过头顶,逐渐往西斜。
暖橘色的夕阳都打在对面楼的墙壁上,十分耀眼刺目。
望着窗外,钟燕突然很想自己的爸爸。
如果在爸爸的身边,她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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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4日星期一
今天喝了一杯免费咖啡,谢谢不知名的你,如果有另一个世界,能否告诉我爸爸,对不起和我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