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燕导航到博物馆所在地。
季风已经在门口。
今天他头上戴着灰蓝色的棒球帽,和衣服裤子的色系很般配。
钟燕对一些工科学生有刻板印象,就像是电影里那些机械工程师,每天不是不修边幅埋在研究室,一遍遍计算着数据、描画着图纸,就是在工作室里带着电焊面具埋头苦干。
但季风不一样。
他更像是个搞文艺的青年,应该左手拿时装杂志,右手端着冰美式。
更让钟燕意外的是,季风还是她的校友,是大她两届的学长。
其实钟燕要是多参加一点实中的活动、关注学校的八卦和新闻,应该会对季风这个名字有更深刻的印象。
他虽然是高三生,但还积极活跃在学校各种活动里,学习娱乐两不误,最后还能考入航大这等学府,实属天赋异禀。
季风忽然开口:“其实,我以前听过你。”
钟燕:“啊?我么?”
季风笑了下,“你高一坐的那桌子是我的。”
实中会给高三生优待,其一就是更换底层教室,他们那一届又刚好碰上学校采购了新课桌,于是乎只搬走了个人物品,把旧桌子留给了高一新生。
钟燕:“……”
座位是随机抽的,她当时一看见那张桌子就头痛不已,不知道哪个中二病的学长学姐用黑色针管笔画满飞船大炮,有的是部件,有的是外壳。
起初钟燕很讨厌那张花里胡哨的桌子,因为上面不但图案多,还有很多标记,会干扰她学习,但后来看的多了,慢慢也品出点机械美学,这也促使她开始对科幻电影产生兴趣。
偷偷看电影是她为数不多能放松的活动,一有机会,她就会把自己沉浸在那些虚无的、充满想象和力量的世界,看着渺小的人类如何征服星辰大海。
她沉水一样的心也会由此沸腾。
她和那张花哨的桌子花了两个星期和解并友好相处,直到有一天她妈看见了,去后勤部申请换了一张桌,据说还去批评了原桌的学生。
钟燕顿时尴尬起来,低着脑袋不想说话。
“那时高一新生刚到,朋友说有个女生很倒霉被分到我的桌位上,我心想能近距离欣赏我的大作怎么能算是倒霉呢?”季风自顾自说起来,语气里还透出对自己“大作”的满意。
“不过后来老师来批评我,我也认真反思了,课桌毕竟不是我的私有物,乱涂乱画是不对的。”
钟燕讷讷道:“对不起。”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季风说。
钟燕说:“害你被老师批评了。”
季风奇怪:“这不是我该的?”
季风不记仇,但是钟燕还是别扭起来。
这种事情她经历了很多,妈妈是学校老师,她整个高中时光都被“特别优待”。
妈妈想给她建起一座坚不可摧的碉堡,在里面她只有书山学海,再没有别的人,别的物。
也因为这个,她很难交到朋友。
为了不影响她学习,班级晚修的英文电影鉴赏被取消了。
为了让她更好的学习,体育老师常年是缺席的。
同班同学怨声载道,她唯有低头学习,才不会对上那些埋怨的眼神。
妈妈说高中生不需要朋友,成绩就是她最好的伙伴,只要她付出,就会给予她回报。
她只能学习,努力学习。
她像是一个被紧紧压下的弹簧,唯一的机会就是趁着松开的那刹那,弹得越远越好。
可是,妈妈总有办法。
好比如来佛祖的大掌,任凭大圣有翻天的本领也难逃。
博物馆刚开门不久,游客不多,馆长也是季风的熟人,因为季风管他叫大伯。
季风原本以为这里能收留鸟才叫上钟燕,结果完全不是那回事,博物馆不收活鸟。
季馆长笑着说:“以前你爸妈忙,总把你往各个地方塞,眨眼都这么多年了,你长大了,我也要退休了。”
“您退休了,谁来接班?”
“是你谭伯伯。”
钟燕在两人聊天时,抱着小海燕左右张望。
岛上的博物馆比不上市里的。
不但设施老旧,陈列也简陋,就连墙壁上的宣传画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颜色斑驳发黄,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但钟燕还是很认真在看。
“……不会飞?鸟天生会飞,是不是残疾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人的话题回到小海燕身上。
季风说:“去检查过了,说是没有问题。”
季馆长说:“我没医生专业。”
言外之意,他也没辙。
他虽然管理着鸟类博物馆多年,但也不是专门研究鸟类疾病的,若问起来鸟类有多少纲目,岛上有多少种常见鸟类他还能回答。
“要捐给博物馆吗?”旁边的门忽然打开,走出一位稍年轻点的中年人。
季风管他叫“谭伯伯”。
谭馆长身上散发着一股不怎么好闻的味道,手上还有没完全摘下的白色塑胶手套,不像文质彬彬的季馆长,倒像是刚从手术台下来的医生。
季风笑道:“可不兴在当事鸟面前说这个。”
谭馆长哈哈笑了起来。
钟燕随着他们走到下一个展区,才知道这个谭馆长最擅长做标本。
馆内陈列的鸟类标本七成都是出自他的手。
“大部分都是各地鸟友捐赠的,还有一些是从动物园里购买的,当然,都是已经过世的鸟类,有些是病死的,像这只是抑郁症绝食死的,所以羽毛比较凌乱……”
谭馆长介绍起陈列的标本,如数家珍,兴致勃勃。
钟燕把小海燕的脑袋按进草帽里。
从两排鸟标本里穿过,各种姿态的鸟尸以一种栩栩如生的姿态站在展示台上,对还活生生的鸟而言,恐怕不亚于走在僵尸群里。
应该也是看了会晚上做噩梦的程度。
钟燕抽空插话,问:“小鸟也有抑郁症吗?”
“有的,鸟有智商,像小孩一样也会有喜怒哀乐。”
“小海燕不再飞翔,会是因为它心情不好吗?”
“有可能,情绪会引起不良反应,比如嗜睡、食欲减少、拔羽毛等等。”
谭馆长又搓着手说:“我们馆里还没有黑叉尾海燕,若是……考虑捐给我们吧。”
钟燕欲言又止,只有眼睛格外亮。
若眼睛会说话,此刻估计讲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季风说:“它还能吃能喝能睡的,您就想把它做标本啊,等它会飞前,她养着,肯定死不了。”
“这是野生动物,你们也不能一直养着吧,话说难听点,物竞天择听过吗?像它这样的情况,就是自然淘汰的。”谭馆长摇摇头,“它是海燕,毕竟不是宠物鸟。”
“医生要是都没办法,那的确不好办。”
两个馆长你一句我一句,都认为不会飞的小海燕活不了多久了。
“它会飞起来的。”钟燕突然说道。
几人同时看着她。
钟燕不习惯被注视,下意识想要躲避那些审视的目光。
在人前大声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就避免不了要被狠狠抨击。
钟燕一点也不勇敢,她的手臂甚至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季风在她身侧手插着兜,难得跟着说:“恩,它会的。”
钟燕一愣。
不知道从哪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它像是一条温暖的小河逐渐汇集在她的心窝里。
心湖微微晃荡,泛起了无数的涟漪。
从博物馆出来,沿着僻静的小道往前走,在脚酸软疲累前,他们坐到了阴凉的树下。
本是个悠闲的时光,但钟燕接到了妈妈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她说还没处理完。
季风正好看见一处景色,出声指给钟燕看,他的嗓音穿过话筒,立刻引出一道严厉的质疑声。
“你旁边有男生?”
钟燕的脸霎时白了,她先是惊慌地看了眼季风,然后站起身往旁边走了好几步。
“不是……路过的人。”
季风很识趣地留在另一边,等待她打完电话。
钟燕握紧手机。
虽然和妈妈隔着百公里的距离,但她依然是被线牵住的那只风筝。
等挂掉电话,钟燕在原地还呆了一会缓解翻涌的情绪,才带着抱歉的神色走向季风。
“对不起,我妈妈管得严,她对男生特别在意……”
季风问了一句:“大学也不给你谈恋爱?”
钟燕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迟疑道:“不知道。”
“有想过大学怎么度过吗?”
钟燕捋了捋鬓角的碎发,弯腰垂首坐在石凳上,带着海潮的热风吹动了她的睫毛。
“……还没想过。”
语文考试最后一道题都是作文,初中时题目逃不脱《我有一个梦想》、《我的未来》、《我想成为一个__人》
钟燕总拿不到高分。
无论她多会引经据典,她也没办法用伟人名言去构筑自己的梦想、自己的未来。
语文老师给出的点评也是:虚浮、没有骨架的。
钟燕沉默地接受批评,同时也会想。
假如有一天,作文题目叫《妈妈的梦想》,她或许能够真心实意地写出一篇高分作文。
季风把小海燕从草帽里托出来,手掌摊开,让它黑色的蹼踩在上面。
树影下明亮的光斑落在男生与小海燕的身上,像是童话故事里一页插画。
钟燕不由放缓了呼吸,生怕惊扰了他们。
“它可能被那张捕鸟网吓到了,以为自己还没脱困。”季风忽然没头没脑说出这一句话,随后转过头,对她说:“就像你一样。”
钟燕下意识反问:“什么意思?”
“你喜欢大海吗?”季风冷不丁抛出问题。
“不喜欢。”
“那天晚上你到海边,想做什么?”
季风的鼻梁高,显得眼睛深邃,不笑的时候,有些冷,就像要保持神秘的模特,又好像抓住蛛丝马迹就不放的刑警。
钟燕的脸霎时就褪去血色。
她为自己精心设计的落幕没有预料多出了一名观众。
季风轻颠着叽叽怒叫的小海燕,眼睛没有看她,却还在在同她说话。
“因为你妈妈?”
钟燕死抿着唇,并不想和他说话。
她觉得难为情,也觉得恼怒。
随便戳破别人的秘密是一件很无礼的事。
半天,她才憋出一句冷冰的话:“这和你没有关系吧。”
季风的视线转了过来。
钟燕好像正面对着汹涌的风暴。
若不稳住,她这一只小船就快要被无情地掀翻。
她在窒息前,力挽狂澜反击道:
“我们又不是朋友。”
除了血缘关系以外,只有朋友才有资格说这说那,管东管西。
陌生人,没有资格。
“我们又不是朋友。”
这句话就像一个船锚,让她稳稳地停在原处,不会被狂风暴雨吹走。
季风单手插进裤兜,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眼睛,只剩下高挺的鼻梁和颜色略淡的唇瓣,他说:“哦。”
钟燕分不清是窘迫多还是恼羞多,把小海燕一把夺回,揣回草帽,没有告别,直接扭头走了。
十步,她还气在头上。
二十步,她有些忐忑。
五十步,后悔在心田酝酿。
走到山下再回头,已经看不清坡上树丛后的身影。
回去的一路上,钟燕都在懊恼。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小海燕。
她就不该把小海燕“夺”过来,留给季风不是正好吗?
人或许都有一种惯性,钟燕没有意识到自己对小海燕的照顾也成了习惯。
好像它生来就该跟着自己一样。
小海燕蹲在草帽里,时不时往后折过脑袋,用小嘴巴梳理自己的羽毛,一点也没有为自己的将来忧虑。
在路上,钟燕还遇到了金毛五元。
它好像能看出钟燕心情低落,大老远就扯着主人过来,对着钟燕又抱又舔,尾巴摇得欢快,哄她开心。
钟燕也不禁被它感染,蹲下身摸着大狗。
“怎么不高兴了?”陈宝然问她。
钟燕:“……没什么。”
陈宝然挤眉弄眼问:“和季风吵架了?”
钟燕后知后觉,陈宝然似乎误会了什么。
她窘迫地连连摆手,“我和他……不是那样的关系。”
“是吗?”陈宝然大大咧咧,误会了也不在意,“我还以为他终于也要吃爱情的苦了!”
“啊?”钟燕对她表现出来的惋惜惊讶。
陈宝然朝她眨眨眼。
“初中时我有个朋友喜欢他,他直接说不想浪费时间。”
“他这个人在喜欢的东西上很愿意花时间,比如他那些飞机啊模型啊的,但对其他事情、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的耐心了,但偏偏他成绩好,长得帅,人缘还是好得不行。”
陈宝然叹了口气,“臭屁的小子,什么时候也让他吃吃与人相处的苦啊。”
钟燕小声提醒:“你们不是朋友吗?”
“对啊,因为他初中就喜欢往COCO叔叔的五金店跑,买工具材料,我们逼着他借作业抄,不然不给他货。”陈宝然忍不住笑,“我们这个朋友纯利益关系哈哈哈哈。”
说起来,季风和她不是朋友,也没有半点利益关系。
但是他“浪费”在她和小海燕身上的时间着实不少。
哪怕是陌生人,这么热心帮助也不该被无礼指责。
晚餐依然是小海燕吃冰鲜小鱼,她啃面包。
潦草地打发了肚子,钟燕捧着手机苦恼。
她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更别提在划清界线后再去修复。
半个月前,她的朋友,她私以为算得上是朋友的同学,因为她临时改变的志愿滑了档,哭着痛骂她不配有朋友。
因为她只告诉了钟燕自己的志愿。
但严格来说,她并不知道同分段的人数具体有多少,报这所学校的人又有多少,但偏偏她知道一个和她同分的同学被录取了。
极度的崩溃让人失去理智。
她急需一个发泄口,让自己的失败可以被理解。
同学们同情她,钟燕就成了罪人。
她有口难辩,也无从可辨。
结果已是定局,过程中发生了什么变故有谁在意?
没有人在意她是不是故意的。
钟燕拿出对付高考语文作文的认真劲,删删改改了一个小时。
既要表达歉意,又要保留自己被拒绝的余地。
钟燕睁圆眼睛,检查第十遍,把每个字都要看吐后才按下发送。
【对不起我今天说话有些过分了,这两天很感谢你的帮助,如果你有空闲,明天我能请你喝一杯咖啡吗?】
过了十五分钟。
季风回了个“好”字。
得到这个简单到不能再少一个字的回复,钟燕还是大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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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3日星期天
小海燕今天还没有飞起来。明天季风能够接受小海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