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睡睡醒醒,钟燕五点就爬起来,坐在窗边等日出。
窗外间隔四米是另一栋楼,楼顶的屋檐正好平齐她窗户一半的高度,往前眺望,再无遮挡直到远处海平面。
她的视野既开阔又狭窄。
红彤彤的太阳徐徐升起,对面屋檐上栏杆、房顶半枯不死的植被都被染上了红色。
就连凑在窗前的钟燕都照上一层温暖的色彩。
思念似乎淡了些,痛苦也少了些。
倘若每日只有白天没有黑暗,或许就没有那么多胡思乱想的时间。
随便对付了两口早饭,钟燕把小海燕装进草帽里,把它带下楼。
毕竟是野生动物,小海燕在室外会比在室内更活泼,只是每当钟燕以为它会飞起来时,它的翅膀就牢牢夹在身侧纹丝不动。
早上,岛民会带上各自的宠物沿着慢行道散步。
这里没有城市生活的节奏快,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快活的微笑,见面了就像是老友般闲聊几句。
猫和鸡,狗与兔都玩在一块,仿佛理想化的疯狂动物城,摒弃了食物链的野性。
宠主们会停下来,撸对方的宠物,亲切地唤着它们的小名,赫然那是养在别人家的亲宝贝一般。
但钟燕不敢把小海燕放在地上,怕那些过分热情的大狗舌头一卷,把它叼进嘴里。
还有那“邪恶”的狸花猫,总是绕着她的脚喵喵套近乎,想要和小海燕亲密接触。
钟燕铁石心肠地拒绝。
直到天使般的五元坐着推车出现,钟燕才敢把小海燕放出来。
陈宝然拍胸口保证说:“五元从不咬人。”
旁边的COCO拆穿她道:“以前五元咬你爸时,可猛了。”
“那是他该咬。”陈宝然拍着胸口保证,更正自己的说法:“真的,只咬坏人。”
钟燕听罢很不放心,想把小海燕从五元的身边捞出来,谁知她动作不快,小海燕几个扑腾踩在五元的脑袋上,小翅膀微张,气昂昂地清叫了几声。
“哟,翅膀还有点用。”COCO海豹拍手,给小海燕热烈鼓掌。
陈宝然若有所思地对钟燕说:“人遭遇危险的时候肾上腺素会飙升,爆发不同寻常的力量,你说这只小海燕会不会在生死关头突然飞起来,就像是电影里坐着轮椅的人遇到着急的事,他就站起来了!”
COCO不同意说:“电影毕竟是演的,万一它翅膀还没扇起来,就给踩脚底下了,好好的翅膀再来个骨折呢?”
钟燕是不敢拿小海燕冒险的。
陈宝然话题又一转,问钟燕,“你没给它取个名字吗?”
钟燕摇摇头。
取了名字,感情会深。
她们终归是要分别的,还是少点牵绊为好。
“没取,但是它已经知道自己叫小海燕了。”
COCO蹲下身,对着小海燕摇头晃脑,一本正经介绍:“小海燕,你可以叫我人。”
陈宝然用脚踢了她屁股,“人,你挡住我的光了。”
看见人打闹,小海燕把脑袋转了过来,左扭一下,右扭一下,乌黑的小眼睛看着她们。
五元把下巴搁在推车边沿,迎着风闭着眼睛。
小海燕的爪子在它脑袋上踩来踩去,它也好脾气地容忍着。
“季风呢?”
陈宝然下意识问钟燕。
即便两人不是那种暧昧关系,但也足以见得两人联系比较多。
钟燕说:“不知道,可能还没起床吧?”
一般来说,钟燕都是等着对方来联系自己,不是十分要紧的事她不会主动找。
“季风现在都不晨跑了,要不然早该起床了。”COCO看见前面一个穿背心短裤的健将跑了过去,有感而发。
“他以前不是天天锻炼说要当宇航员吗?后面脑子一抽又说要去造飞船,然后不知道怎么高考还没考好,只能去造发动机。”
不能否认这世上就有些人天赋异禀。
没考好也能去航大,钟燕都羡慕起季风。
“他为什么没有考好?”
“可能是发挥失常,也可能是人外有人而他太自负了?”COCO猜测。
但学霸的高分不是她们这类普通人能够企及的。
钟燕好奇的目光让陈宝然有了分享欲。
“季风从小学习就好,兴许是他妈妈那边有天赋遗传给他,没见他怎么学习就能考高分,大家都说他是学神,傲一点也很正常。我们初中的老师对他是又爱又恨,因为根本操控不住啊,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因为数学老师抢体育课硬刚办主任的样子,太猛了。”
“以前脾气还好一点,现在才是恶劣,就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一块钱一样。”COCO继续吐槽:“好几次看见他臭着张脸,我都不敢跟他打招呼了!”
陈宝然说:“他以前不是这样。”
COCO哼哼,“是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火药装自己身上了,就差点燃上天了。”
季风有时候是说话毫不客气,但是本质不是个很坏的人,所以这些话钟燕听过就是,不会往心里去。
“晚点我们再约吧,我知道一个景色特别好的地方,那里还有很多鸟呢,可能会对小海燕有启发,我们先去宠物医院一趟。”陈宝然对钟燕摆了下手,又对五元说:“来,和小海燕说拜拜。”
五元轻轻吠了声。
小海燕也对着好朋狗叫了几声。
动物之间建立友谊似乎更加简单纯粹,钟燕虽然不喜欢交朋友,但看见小海燕和五元成为朋友,她还是为小海燕高兴。
只是不知道五元得了什么病,似乎总要去医院。
钟燕没有问,只在心底希望它快点好起来。
季风今天的确是起晚了,醒来后才和钟燕约在CROISER咖啡馆碰面。
他点了杯浓缩,几口喝完。
钟燕看他的脸,确实有一种全世界欠他钱的模样。
“我脸上长钱了?”
短短一句话,差点令钟燕笑出来,她连忙抿了下唇,才问:“你生病了吗?”
季风愣了下,“啊?”
钟燕说:“你脸色不太好。”
季风往上抬了抬棒球帽,“哦,我昨晚熬夜在做研究,五点才睡。”
钟燕好奇,但又不好打听。
但季风这次却主动说了起来,从院里的课题到学长发来的数据与模型,到自己的研究与改进,再到阶段成果被盗用,滔滔不绝,差不多把事情抖落完了。
直到他对上钟燕惊诧的眼神,才后知后觉自己说得太多。
两人久久对视。
钟燕道:“既然这样,你还继续做下去,不是没有意义了吗?”
“怎么会没有意义。”季风问:“你看过钢铁侠吗?”
钟燕点了下头。
“斯坦尼剽窃托尼的设计制造出了战衣,然而却没有解决结冰问题,而在战斗中落于下风。我的发动机也一样,所谓改良就是要先找到使用过程中的弊端,再一一解决,我看到的,他未必看得到,我能解决的,他也未必能解决。”
季风转着咖啡杯,唇角微扬,笑容中那意气风发的模样让钟燕错不开眼睛。
当托尼穿上马克2号冲向夜空时,那笑容就像是眼前的季风。
季风继续说:“我也梦想有一天装载着我改良发动机的飞行器起飞,在天空上——翱翔。”
钟燕词穷嘴笨,此刻唯有一句说:“你会成功的。”
季风的笑容随即落下,“也不是那么容易。”
现实不像商业大片,单打独斗就能成为英雄,很多研究要历经几代人、经过无数的测试、实践、失败,才能一点点改进。
科技一直在往前进步。
他们有幸能成为其中一颗小齿轮,却无法确定究竟是自己在推动,还是自己在被推动。
搅动着咖啡匙,钟燕忽然说:“我本来也想报航大。”
季风说:“你的分数也够。”
钟燕“嗯”了一声,低头搅着咖啡不说话。
季风等不来后文,只能自己追问:“然后呢,为什么没报?”
钟燕轻声说:“我妈说,女孩学这个没有前途,以后工作也不好找,她改了我的志愿,我不知道。”
妈妈改志愿的事,她没有跟别人说过,就连那个误会她的朋友。
因为解释也没有用,木已成舟,一切尘埃落尽,不能悔改。
季风拧起眉头,扯了唇角,冷笑,“真该建议有些家长生孩子前先去培训一下。”
钟燕说:“我妈就是老师。”
“哦,那她在这门课也得挂科。”他又开始阴阳怪气了。
钟燕没吭声。
虽然知道季风是为她说话,是好意,但是她不知道如何接受这份好意。
她没有办法像季风那样,理直气壮地说妈妈不对。
妈妈怎么会不对?
她是高级教师,能够帮助学生快速拔分,家长都抢着要她去到自己孩子班级任教,校长每年都要亲自给她做思想工作,让她克服一下,再带一届高三。
她的孩子成绩优异,并没有因为她工作繁忙而疏忽,小学、初中、高中的前进路线她早有明确的规划,甚至在面临另一半不能全然配合自己规划时,毅然选择离婚。
她是理性的,仿佛是一条经过检验、完全正确的公式,只要按步骤套入,就能得到正确无误的答案。
妈妈不会不对,不对的只有自己。
是脆弱、是病态的。
平坦的康庄大道不走,还想去尝试泥泞颠簸不知道方向的小路?
“要我,复读重考也要她知道,不该插手的时候别乱插手。”
季风的确是很傲。
钟燕也相信他是能干出复读的事来,但是复读重考需要付出更多,也不是她能够承受的。
外面太热了,两人都不愿意离开咖啡馆。
好在这里的可颂实在美味,午餐也有了着落。
时间一久,也不好两眼互瞪干坐着,两人东拉西扯了几句。
钟燕好奇季风在航大的课程,季风也捡着有意思的说。
“……航大人文关怀也挺好的,学习压力大还有心理医生专门疏导,我就有一同学,大一就学哭了,喝多了酒坐天台上,心理医生没有劝他努力,直接让他转系,说人生没有什么是必须要你闯的,这条不通就走另一条,这不是软弱,生命才是最重要的,轻易放弃生命的人……”季风靠在椅背上,毫不留情换上自己的话:“除了给世界造麻烦和垃圾,没有半点用。”
钟燕沉默许久。
“这世上不是所有东西都有用处,科技太好,也会把原本不该存在的强留下来。”
季风看着她。
女孩的脸是那种少见阳光的白,皮肤很薄,能够透出青色的血管,脸上的肉很少,显得瘦弱。
钟燕固执地说:“如果能够选择是否出生,我想会有一些人会选择——不出生。总好过连死都要成为负累和垃圾。”
季风知道是自己的话刺伤了钟燕。
但是他没有道歉。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两人面对面隔着咖啡桌坐在窗口,同时折过脑袋看着窗外。
好像外面有什么新奇的景色。
小海燕在桌子上绕着圈,时不时踩过两个人的手背。
钟燕默默挪开手。
季风却在小海燕再一次踩过来时,把它往旁边拨了下。
小海燕当即“嘎”了一声,怒张翅膀。
钟燕用手护住小海燕,抬眼直视季风。
季风说:“怎么了?”
钟燕说:“你推了它。”
季风理直气壮说:“对啊,它不该踩在我手背上,它的爪子很锋利。”
“它是一只小鸟。”
“所以呢?它就能够随便在你手背上抓几道痕?”
钟燕把手背翻过去,“一点小伤,又不疼。”
“哦,因为不痛,可以容忍,那日后它拿鸟嘴叼你的时候也别哭鼻子。”
季风又开启阴阳怪气的语气。
钟燕抿着唇,满脸写着对说教的抗拒。
但季风偏要说,“不会说不,只会被变本加厉地打压,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一百步人间炼狱。”
小小的争吵让两人在晚餐前就分开了。
钟燕为小海燕准备了个脸盆,里面放满水,冷鲜的鱼尸漂在水面上,样子虽不美观,所幸小海燕超爱,在水里又玩又吃,不亦乐乎。
钟燕等它吃完,擦水洗脸盆要花个五分钟。
现在是暑假,但妈妈还要上课。
高二升高三的压力让许多父母恨不得一天有48小时,再者自己的孩子能够利用这两个月,弯道超车,甩开其他学生一大截。
可惜,有这样想法的人太多,所以大家还是在同一起跑线。
不管怎样,钟燕还是庆幸每一届家长们都有如此“觉悟”,所以也就霸占了王老师许多时间。
晚饭打电话时,钟燕听着妈妈又在讲南方师范的老师云云,她忽然说了句:“妈,我不想读师范。”
对面不假思索地吼道:“你录取通知书都快到了,你不读这个能读什么?”
身为老师,王女士的嗓门响亮又清晰,每一个字都让钟燕听得清楚。
钟燕看着手背上的抓痕,又抿住了唇。
“钟燕,你别给我这个时候还学叛逆,妈还能害你不成?南师的老师妈认识,你保研也容易……”
一声不吭听了十来分钟的训话,扔掉熄了屏的手机,钟燕抱住双膝。
头顶的灯泡老旧,光线越来越暗,就像是融化的黄油,又热又黏地粘在人身上,从头到脚。
漆黑的手机幽幽转亮。
一条信息呈在屏幕上,像是漆黑的大海深处,突然浮起一个泡泡。
钟燕拿到眼前。
信息来自一串陌生号码。
信息的内容让她心猛得往下一沉。
【亲爱的小海燕以及海燕养母你们好。
明日下午四点,欢乐草坪将举行金毛五元的告别会,五元因伤病,生命进入倒数,最后的时刻,希望能与朋友们相聚。】
/
2025年8月5日星期二
害怕黑夜,是因为夜晚是胡思乱想的温床,但比起黑夜,更可怕的是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