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钟燕再一次睁开眼睛。
阳光频频跳跃在她的眼皮上,留下灼热的痕迹,好像也在意外还能与她相见。
起床的第一件事不再是发呆,钟燕有了需要操心的事。
桌上的纸盒里,瓶盖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翻了,大半个角落都湿了,几条小鱼被揪了出来,凌乱地躺尸在半干半湿的纸板上。
至于小海燕,它歪着脑袋正蹲在对面干净的角落,黑溜溜的眼珠眨也不眨。
不管如何,它还活着。
洗簌完换好衣服,钟燕从封好的箱子里找出一顶小草帽,就像欧洲油画里午后散步的贵妇头上戴的那种,小而圆,帽沿上还绑了个黄色蝴蝶结,十分精美。
在里面铺上三层纸巾,把小海燕安置进去。
钟燕捧着手机,手心不断沁出汗。
钟燕不喜欢麻烦别人,更不喜欢和人有过深交集,但是这次她不得不为小海燕考虑。
倘若,万一……总要有个人继续照顾它,直到它恢复健康,回归自然。
输入电话号码后,钟燕选择给季风发短信。
没过多久,手机就开始嗡鸣震动,钟燕的心脏猛跳了几下,她低头看清来电号码,又不敢让对方多等,只能心慌意乱地接听。
季风说:“要去宠物医院是吧?”
“恩。”钟燕回道。
“你知道宝宝乐宠物医院在哪吗?”
“不知道。”
“那你导航吧,我们八点半路口见。”
季风肯陪她去宠物医院已经是万幸,钟燕哪敢奢求太多,连忙答应。
白天海岛的阳光给的是致死量,撑了一把防晒伞仍被强烈的日光晃得头晕。
钟燕到约定的路口时,离八点半还有二十分钟,等了约摸七八分钟,转角处就出现一道人影。
季风换了一顶带图标的棒球帽扣在脑袋上,白T、宽牛仔裤,虽然只是简单的搭配,但他穿得很好看,像个游走在T台上的衣服架子。
高考完回去拍毕业照,钟燕偶然听到路过的女同学在讨论哪所大学的男生有范。
说得最多的就是那几所艺术院校。
钟燕猜季风可能也是哪所艺术院校的大二生吧。
因为他身上也有那种范。
很干净,也很帅气。
会是那些女孩喜欢的样子。
一见面,季风朝她点了个头就问道:
“鸟呢?”
钟燕把手肘里的草帽往前伸,季风用手抬起自己的帽檐,往里面看了眼,说:“还行,活着。”
“昨晚它吃了几条鱼。”
“看来没什么大病。”
小海燕昨夜吃饱喝足,眼下精神很好,除了不飞之外,嘴巴没停过,叽叽啾啾叫。
钟燕简直怀疑它是不是成了精,想赖上她,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绕过葱郁的灌木栅栏,走到宠物医院正门口,一辆造型很夸张的机车正停在一旁,钟燕脚步缓了下来。
“怎么?”
季风问她,“你也怕上医院?”
“不是……”钟燕说:“这车的主人。”
这不是钟燕第一次看见这辆车,她背着双肩包刚到这座岛时,拿着导航找地方,不幸迷了路,兜兜转转到天色昏暗,就在一个路口看见了这辆车和形似不良少女的车主人。
她一头粉发张扬地披在背后,眼睛被一副黑色墨镜罩着看不清神色,嘴里嚼着口香糖,脑袋转动,耳朵上挂的夸张耳环丁零当啷撞在一起。
实中虽是一所好学校,但因为太过自由了,导致一些没有自控力的学生在这里迅速落败,还和社会上那些辍学的“坏孩子”打成一片,抽烟喝酒飙车,放学堵走读生收保护费。
这种现象屡禁不止,给不少性子内向懦弱的学生造成很大的影响。
钟燕的妈妈是实中老师,但作为老师的孩子在学校从来不是什么香饽饽。
她被视为“特权”的一部分。
吃着教师食堂的饭,知道学校最新的消息,甚至一些规则也因为她而改变。
钟燕不可避免也被教训过。
所以在泥泠岛上被机车主人叫住时,她吓得面无人色,慌忙逃窜。
这种人她应付不来,只能避而远之。
“车主人怎么了?”季风已经绕过机车去开门,室内的冷气和动物的气味一道涌了出来。
钟燕摇了摇头,抱着小海燕赶紧跟上。
“白医生。”季风手肘往前台一搁,“来看个病。”
正忙着看手里资料的青年抬了下眼就“呿”了声,“看不了体重超过100斤的狗。”
季风也不生气,问:“哦,那能看体重不过20克的鸟吗?”
白医生再次抬起头。
钟燕趁机把草帽放到台子上,“麻烦您看一下它。”
白医生站起来,往草帽里看,“这什么?黑不溜秋的。”
旁边一客人抱着只吉娃娃也凑过来看了眼,“这是野生鸟吧?”
季风看钟燕脸通红,就自己说:“哦,昨晚海边捡到的,被捕鸟网缠住了,解开后也不会飞,是一只黑叉尾海燕。”
白医生一边叨叨只会看宠物鹦鹉,一边戴上手套去摸海燕的翅膀。
“摸起来没什么问题。”
“可是它不飞。”季风说。
白医生用手掌托着海燕,用力颠了颠,小海燕扑棱了两下翅膀让自己保持平衡,又落回医生的掌心,并没有飞起来。
飞行对于一只成年、健康的鸟类而言就如呼吸一样正常。
“做常规检查,拍个片看看吧,不过我想它的翅膀、脚都是正常的。”
白医生的判断与昨夜工作人员一致。
最后拍X光片上也显示出小海燕的骨骼健全完好。
季风问:“那会不会是感染了其他鸟类疾病,比如鸟感冒?鸟发烧?鸟胃病?”
这时白医生伸手接过助手递来的检验单,“数据上来看,没有。”
放下检验单,白医生摘掉眼镜,看着病患的两位“家属”,诚恳真切地说:“动物与人一样,也会因为心理问题影响行为,所以多给它一点爱,一点耐心,好好陪伴它,或许会好起来的。”
对这个诊断明显不满意,季风挑了挑眉,“你认真的?”
白医生说:“查不出具体的病,也不好随便用药,不然给它开点葡萄糖?”
季风皮笑肉不笑说:“庸医。”
白医生也假笑,“眼下只能请病患保持好心情。”
钟燕一直没说话。
医生的话看似无厘头,但她听了进去。
动物既然有智商,当然也会有情绪。
它们的心也会生病吗?
或许。
钟燕开口问:“怎样保持好心情?”
季风瞟了她一眼。
白医生没想到她会搭腔,“呃,多去晒晒太阳,多交点朋友?多点陪伴。”
这样的诊断对小海燕重新飞起来起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钟燕难免失望。
坐在休息室里,钟燕用指头轻轻抚摸着小海燕的翅膀,突然一呼哧呼哧的声音响起。
她抬起头,一只黑鼻头的大金毛咧着微笑唇正瞅着她。
钟燕呆住了。
大金毛伏下前爪低吠了声,随后甩着尾巴凑上来,大脑袋想往草帽里扎。
钟燕举高小海燕,到处躲。
“五元!”
一道声音呵斥住大狗。
大金毛呜咽一声,扭过大脑袋看向身后,垂下的尾巴还在地上扫了扫。
有一种谄媚的意思。
“啊,抱歉,一时没有看住他……”来人道歉。
钟燕很吃惊。
狗主人竟然就是那个机车主人,她还是那副夸张的打扮,只不过因为手里牵着大金毛狗,显得亲切了几分。
“五元很喜欢和别的动物交朋友,就是怕他闻着闻着,会说‘好香啊,朋友’!”
钟燕想到那个画面,又可怕又好笑。
“妹妹,好眼熟啊。”粉发女生说完,盯着钟燕看了看,打了个响指,“上次在胡子巷乱转的是你吧?那地方脏乱,游客可不敢去……”
钟燕突然领悟到,那天粉发女生叫住她,兴许是看出她迷路,想给她指路,她却因为她的装扮,误以为她是坏人。
还没答话,从门外又钻进一个蓝头发的女生,她的穿着打扮和粉发女生相似。
“怎么了,五元又交新朋友了,你好,我是五元的干妈。”
被两个E人包围,钟燕一动不敢动,恨不得化身为一个雕塑。
雕塑干巴巴吐出两个字,“你好。”
“这什么鸟,黑乎乎的。”蓝发女生说。
粉发女生批评她没礼貌,叫她重新说。
蓝发女生重新说:“你的宝宝好特别,是什么鸟?”
钟燕紧张地有些吐不出话:“这是……”
这时季风单手插着兜走进来,另一只手上还抓着两瓶水。
他一扫室内的状况就问:
“干什么呢?”
“季风。”钟燕抱着草帽站起来,得救般望着季风。
“季风?”两个女生同时扭头。
大金毛也兴奋地吠了一声。
原来三人曾经是同学,好不容易遇见,就在宠物医院的接待沙发上坐下来,聊了起来。
钟燕得知粉发女生叫陈宝然,是个陶艺师,在岛上开了个陶瓷DIY馆。蓝发女生是她闺蜜,叫COCO,大学生,兼职摄影。
解开误会后,钟燕也能跟她们开口说几句话。
听说她是高三毕业生,常人的好奇心都逃不开分数、录取院校。
“南方师范不错啊,985呢,不过你的分数还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吧?”COCO扭头,“季风,我记得你学校航大的划档线差不多吧?”
季风抛着水瓶,说:“有多,能上。”
陈宝然摸着五元的脑袋,“说不定小燕妹妹就想当老师呢,分数多就多,又不是谁都想去修飞机?对吧!”
钟燕呆呆望着季风,没有及时回应陈宝然的声援。
季风给她的眼神都快盯穿,差点没接住抛起来的水。
“怎么这幅样子看我?我脸上长狗毛了?”
“我、我……没想到你是航大的。”
“就这啊。”季风很平静地说:“小时候看多了科幻片,总想造飞船。”
钟燕低声说了句,“我也喜欢看科幻片。”
季风:“哦,那怎么不报航大?虽然造不了飞船,但能造飞机啊。”
陈宝然批评他:“你现在说话怎么总是阴阳怪气。”
季风说:“我一直都这样说话。”
COCO吐槽:“活像被社会毒打过,一出口就怨气冲天。”
钟燕嘴唇蠕动了两下,插不进话。
这时候等候室里又涌进几人,都是在岛上养宠物的,和陈宝然COCO时常在宠物医院打照面,互相也熟稔。
有和人招呼的,也有一上来摸五元脑袋的。
人越来越多,钟燕安静地抱着小海燕坐在角落,直到季风问她走不走,她才站起身。
回去的路上,季风问:“你打算怎么办?”
野生鸟类救助一下还行,但一直养着却不太行。
钟燕拿不定主意,“我不知道。”
季风大口喝下冰可乐,说:“它又没患什么必死的绝症,怎么就不会飞了。”
钟燕自说自话说,“我不会养宠物,我怕养死它。”
“那比我强。”季风顿了下,说:“我连自己都养不好。”
钟燕把问题抛给他,问:“那我该怎么办。”
“你回去给它看看动物纪录片什么的,说不定它只是一时忘记了怎么飞翔。”
钟燕觉得季风这个主意挺烂的,忍不住皱起眉。
季风看着女孩露出一副截然不同的表情,有点生气也有点委屈。
不管是什么,总比那死气沉沉没点生气的样子生动多了。
他不由弯起了唇角,像是恶作剧得逞。
钟燕回到家,鬼使神差还真给小海燕精心挑选了一部电影《伴你高飞》。
电影讲述一位人类少女捡到一窝被遗弃的大雁蛋,为了让孵出来的小雁们重回自然,小女孩克服自己的恐惧,开着滑翔机教会小雁们飞翔,并带领它们飞到栖息地,成功回归自然的故事。
一人一鸟对着手机屏幕里播放的画面。
钟燕啃着便利店买的面包,小海燕吃着小鱼。
当看见小雁们跟着艾米的雁妈妈滑翔翼起飞时,钟燕忍不住感动落泪,小海燕歪着脑袋叽叽叫。
屏幕里天空、森林的画面似乎也吸引了它的注意。
在这一群小雁当中,还有一只天生体弱的小雁叫伊果,它并没能像兄弟姐妹一样成功飞起来,而是被小女孩安置在滑翔翼机上带回栖息地。
钟燕怜悯地看着小海燕。
它该不会是和伊果一样,天生弱疾,才不会飞吧?
若是这样,它早晚也会死去。
悲伤的情绪来得很快,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瞬间淹没没有伞的她。
“想去看海吗?”
钟燕问小海燕。
小海燕不管懂不懂,只会啾啾叫。
钟燕开始换衣服、收拾小海燕的小鱼、把小海燕哄回草帽。
最后这一步毫不费力,因为小海燕已经把那漂亮草帽当作自己的家了。
做好这一切,钟燕把手机像昨夜一样放置在书桌正中间,然后关好窗户、水阀、电闸,再抱起装着小海燕的草帽。
电话响了。
一个小时前,妈妈已经打过一个电话。
她没有什么朋友,最后一个能说的上话的朋友也在遭受她“背叛”后与她断绝了来往。
还会是谁?
钟燕拿起手机看了眼。
是季风。
他没有寒暄客套,开门见山问:“岛上有鸟类保护博物馆,明天去吗?”
晚上,钟燕又改了自己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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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日星期六
今天小海燕体检了,它很健康。明天我们要带它去鸟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