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温室的静谧中仿佛被拉长了维度,又仿佛在以更高的效率悄然流逝。
对于林夕和顾时韫而言,在这片被玻璃笼罩的绿色天地里,一种独特的协作节奏正在迅速形成,并且日趋醇熟。
这种节奏,建立在两人那看似对立、实则潜在互补的非凡特质之上,逐渐演化成了一种只存在于他们之间的、外人无法介入甚至难以理解的“秘密语言”。
这语言的词汇是拉丁学名、植物器官术语、文献编号和地理坐标。
其语法是极致效率的逻辑关联与瞬间响应的记忆检索。
而其语调,则是心照不宣的平静与日益增长的默契。
顾时韫越来越习惯于这种高效到令人沉醉的工作模式。
他常常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目光停留在显微镜目镜或者某片叶子的纹理上,嘴唇微动,吐出一个简短的、甚至是不甚清晰的指令或询问。
“……Sphagnum squarrosum,北纬62度附近,孢蒴特征……”
他的声音可能很轻,像是自言自语,甚至没有抬头,也没有指定对象。
但在几米之外,键盘的敲击声会极其短暂地停顿一下,随即,林夕清晰平稳的声音便会响起,没有任何迟疑,仿佛答案早已准备就绪:
“《北欧泥炭藓属分类研究》,汉森教授,1998年,第114页,图表7。对应标本编号应在Herbarium B下,Sphagnum-1999-014系列。需要调取电子版还是实物标本?”
顾时韫闻言,只需极轻微地点头,或者发出一个表示肯定的单音节“嗯”,思绪甚至没有从那片Sphagnum squarrosum上完全抽离,下一个问题或许已经接踵而至。
“引证一下Fitzroya cupressoides的木材化学分析,早期的那篇,作者首字母是M……”
“Miller, D. A., 1972. 《智利柏木质部萃取物分析》,《林业化学期刊》,卷45,期3,第201-205页。数据表明其富含一种罕见面具有抗性的萜类化合物,具体分子式在第203页左栏下方。”
“……温室三区,靠东窗第二排,那株叶片有焦边的蕨……”
“应该是铁角蕨科巢蕨属的某种,学名可能为Asplenium nidus。焦边可能源于湿度骤降或短暂强光直射。
上周二的浇水记录显示该区域湿度曾低于60%,且当天下午有持续两小时的西晒。建议优先检查根系并调整遮光。”
这种对话模式变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简洁。
有时甚至不需要完整的句子,只是一个属名,一个年份,或者一个模糊的描述。
林夕的大脑就像一台拥有无限带宽和惊人处理速度的生物超级计算机。
顾时韫抛出的任何一个关键词,都能瞬间在她庞大的记忆库中激发出成千上万条关联信息,而她总能以惊人的准确度,筛选出他最需要的那一条,并以最精炼的方式呈现给他。
她享受这种感觉。这种将令人负担的超忆症转化为切实价值的感觉。
每一次精准的回应,每一次看到他眼中闪过那丝难以掩饰的惊叹或满意,都会在她心底注入一小股微弱的暖流和成就感。
这让她觉得,自己这份“异常”的能力,终于找到了一个真正能理解其价值、并能将其完美嵌入工作流的存在。
而对于顾时韫,这种体验更是前所未有,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助手”。
过去的助教或学生,即使再优秀,也需要时间反应,需要查阅资料,会犯错,会需要反复确认。
但林夕不会。
她给出的答案几乎总是准确的,响应是即时的,她甚至能预判他可能需要的信息链,提前做好准备。
这极大地提升了他的研究效率,让他能更长时间地保持在那种高度专注的“心流”状态,而不必被繁琐的资料检索和确认工作频频打断。
林夕的存在,就像为他量身定做的一个外接硬盘,容量无限,检索速度光速,并且完美兼容他的思维模式。
他们之间逐渐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场”。
在这个“场”里,信息以近乎思维同步的速度高速流转,沉默是常态,但沉默之中充斥着大量有效的信息交换。
一个微小的动作,一个简短的词汇,甚至一次呼吸节奏的改变,都可能承载着特定的意义。
比如:
顾时韫拿起某个特定型号的标本袋,林夕就会知道接下来可能需要记录尺寸和重量,并提前打开对应的记录表格。
比如:林夕将某本书翻到某一页,轻轻推向桌子的另一端,顾时韫就知道那里有他下一步实验可能需要参考的图解。
比如:当顾时韫长时间沉默,指尖无意识地快速敲击桌面时,林夕会知道这是他遇到难题、陷入深度思考的信号,她会自动过滤掉所有非必要的干扰,连敲击键盘的声音都会放得更轻。
这种默契,让温室变成了一个真正与世隔绝的堡垒!
外面世界的喧嚣、人际关系的复杂、甚至他们各自生理特质带来的困扰,在这里似乎都被暂时屏蔽了。
这里只有植物,只有研究,只有他们之间那种高效、冷静、却又暗流涌动的“秘密语言”。
偶尔,助教周浩会闯进这个堡垒,送来一些需要签字的文件或者快递。
他每次进来,都会感觉到一种奇特的氛围。
顾老师和林学姐之间可能没有任何对话,各忙各的,但他总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密的联结。
有时他刚开口说“老师,这个……”,顾时韫会头也不抬地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接住他递过去的文件夹,仿佛早就知道他要来以及来干什么。
有时他看到林夕在整理一沓极其复杂的资料,忍不住想帮忙,却发现自己完全插不上手,因为林夕的分类和排序方式似乎遵循着某种只有她和顾老师才懂的内在逻辑。
“学姐,你这记忆力也太神了吧!”
周浩有一次忍不住惊叹,“顾老师只要说个词儿,你连页码都能报出来!你们这默契……简直了!”
林夕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继续手里的工作!
顾时韫则从显微镜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了周浩一眼,语气平静无波:
“林助理的工作能力非常出色。”
算是认可,但也仅此而已,并未多言。
周浩咂咂嘴,感觉自己好像打扰了什么,又好像窥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挠挠头,赶紧溜了出去。
他心里暗自嘀咕:顾老师这哪是找了个助理,简直是给自己配了个人形百科外挂啊!而且这外挂还特别贴心懂事!
这一天下午,顾时韫需要比对一批从野外新采集的苔藓样本与标本馆里的旧记录。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且需要大量反复核对的工作。
他坐在工作台一端,面前是几十份新鲜的样本和对应的野外记录表。
林夕坐在另一端,笔记本电脑连接着标本馆的数据库,旁边还堆着几本厚重的标准图鉴。
顾时韫拿起一份样本,对照记录表看了一眼,低声说:“Sample DX-107,生境标注为阴湿石灰岩壁,初步鉴定为紫萼藓科。”
林夕的手指已经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的数据库页面快速跳转。
“收到。匹配标本馆石灰岩生境紫萼藓科样本,时间范围五年内,共十七份。需要进一步筛选。”
“显微特征显示叶细胞壁强烈加厚。”
“筛选条件加入!剩余九份!其中三份叶尖形态记录为钝圆,两份为急尖。”
顾时韫将显微镜稍微调整了一下,仔细观察:“叶尖钝圆,略有扭曲。”
“剩余三份。一份采集自云南,两份来自广西。DX-107采集地是?”
“广西桂林。”
“匹配广西样本。两份中,一份记录显示孢蒴下垂,另一份为倾立。”
顾时韫切换视角,观察样本的生殖结构(尽管很多时候野外样本并不带孢蒴):
“……未见孢蒴。但蒴柄残留显示……可能为倾立。”
“优先匹配倾立样本,编号GX-Bryo-2020-088。电子图像已调出,请核对。”
顾时韫对比着显微镜下的影像和屏幕上的标准照,片刻后:“叶缘细胞分化不明显……符合!基本确认!记录吧。”
“已记录!样本DX-107鉴定为Grimmia pulvinata var. obtusifolia,与编号GX-Bryo-2020-088为同种。数据已关联录入。”
整个过程耗时不到三分钟!
没有一句废话,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效率高得惊人!
他们就这样一份接一份地核对下去!
温室里只剩下顾时韫低沉简短的描述声、显微镜操作的细微声响、林夕快速清晰的回应和键盘敲击声。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和谐的韵律。
阳光缓缓西斜,给温室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当最后一份样本核对完毕,顾时韫摘下眼镜,揉了揉有些酸涩的鼻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工作量巨大的任务,但在林夕的辅助下,完成的时间比预计缩短了三分之二以上。
他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林夕。
她正专注地做着最后的记录汇总,屏幕的光映在她清澈的眼眸里,侧脸线条柔和而认真。
一缕碎发垂落额前,她也无暇去拂。
一种极其强烈而清晰的欣赏和满意感,在顾时韫心中油然而生。
这种情绪对他而言颇为陌生,却无比真切。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和专注而比平时更加低沉,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纯粹的赞誉:
“林助理,和你一起工作,效率惊人。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合作者。”
这不是他惯常会说出口的话,他一向严谨,甚至有些吝于赞美。
但此刻,这句话说得无比自然,发自内心!
林夕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抬起头,撞上顾时韫的目光。
那目光透过镜片,依然带着学者特有的冷静,但底下却涌动着她能清晰感知到的、毫无杂质的真诚赞赏。
一股强烈的暖流瞬间冲散了长时间脑力工作带来的疲惫。
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加速跳动起来。脸颊也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热。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避开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声音比平时小了一些,却同样带着真诚:
“……能帮到您就好,顾教授。我也……学到了很多。”
这是实话。
在他身边,接触这些前沿而深入的植物学研究,对她而言同样是宝贵的学习经历。
顾时韫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他重新戴上了眼镜,目光扫过桌上那些已经完成归类的样本,心情是许久未有的舒畅和高效带来的满足感。
温室里再次陷入沉默。
但这次的沉默,与工作时的沉默不同。
空气里仿佛漂浮着一些看不见的、微甜的粒子。
那种名为默契的“秘密语言”似乎又增添了一个新的、温暖的词汇。
夕阳的光芒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温柔地交叠在一起,落在那些沉默的绿色植物上,仿佛它们也听懂了方才那场高效的语言,并为之保守着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