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一整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宁。
调色时,钴蓝和群青的比例调错了两次,画出的天空显得沉闷淤塞。画刀刮掉重来时,我看着画布上那片狼狈的痕迹,忽然想起卡萝素描本里那些流畅肯定、从不修改的线条。
傍晚六点半,我站在宿舍的穿衣镜前。镜中的女孩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和浅色牛仔裤,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是无可挑剔的、属于“莉安”的温和与得体。但我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画袋的背带——那里面,除了我常用的速写本,还放着一本全新的、封面是灰蓝色的素描本。
我最终没有选择那件常穿的墨绿色卫衣,一种微妙的自尊心让我不想显得过于刻意,尽管此行本身就已充满了目的性。
“拾光”咖啡馆藏在画院后街一条狭窄的巷弄里,门脸不大,暖黄色的灯光从擦得不算太明亮的玻璃窗里透出来。推开门,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混合着咖啡豆的醇香和烤糕点的甜腻气息扑面而来。店里空间确实狭小,只零星坐着几桌客人,低声交谈着。
我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被角落那张长桌吸引了过去。
那里已经坐了三四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学生模样,桌上散落着打开的素描本、炭笔和橡皮。而卡萝,就坐在背对墙面的位置。
她依旧穿着那件深蓝色的旧外套,微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一个专注的弧度,正用一支炭笔在纸面上快速移动着。暖黄的灯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比在食堂时更柔和,也更疏离。
我的出现引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靠近走道的一个短发女生抬起头,看到我时,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友善的微笑:“你好,是来交流习作的吗?欢迎,随便坐。”
其他几个人也陆续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好奇。唯有卡萝,她的笔尖顿了顿,却没有立刻抬头。直到我走到长桌边,在她斜对面的空位坐下,将画袋放在脚边,她才缓缓抬起眼。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她的眼神依旧沉静,但似乎比在食堂时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波动。像是意外,又像是某种“果然如此”的确认。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然后目光极快地从我带来的画袋上扫过,又重新落回她自己的纸面,继续先前的勾勒,仿佛我的到来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你是第一次来吧?”之前的短发女生主动搭话,她看起来很健谈,“我叫晓薇,是附近师范美术系的。你是画院的吧?我好像在学校画展上见过你的作品。”
“嗯,我叫莉安。”我点头回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
“莉安?哦!就是那个画《安洁拉》系列的?”另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插话,语气带着钦佩,“你色彩感觉真好。”
我笑了笑,道了谢,感觉有些局促。在这个小小的、弥漫着炭笔粉末和咖啡因气息的圈子里,我“画院优等生”的身份似乎格外突兀。他们的交谈围绕着素描的虚实、线条的力度、捕捉神态的难点,语言直接而纯粹,不像画室里有时会听到的、带着技巧卖弄或功利比较的讨论。
卡萝始终沉默着,像一座孤岛。她偶尔会因为别人的提问而停下笔,用极简短的词语回应,或者用手指在画面上点一点,示意某个地方。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点轻微的沙哑。
我拿出那本灰蓝色的新素描本,翻开,里面只有寥寥几张这几天心绪不宁时画的速写,线条杂乱,不成章法。我没有动笔,只是看着,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卡萝那边轻微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轮到大家互相传阅、点评习作的时间。晓薇和另外两人交换了本子,低声讨论着。卡萝没有参与,她只是将自己的素描本合上,放在手边,然后端起面前的杯子,小口喝着里面深色的液体(可能是咖啡,也可能是茶),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晓薇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笑着低声说:“卡萝不太爱说话,但画得特别好,尤其擅长抓神态,又快又准。就是有点……呃,个性。”
这时,卡萝忽然转过头,看向我,目光落在我那本几乎空白的素描本上。
“不画吗?”她问。这是她今晚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在我心里激起涟漪。
“……暂时没有想画的。”我如实回答,手指蜷缩了一下。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她将手边那本眼熟的军绿色素描本,朝着我的方向,轻轻推过来一小段距离。
一个无声的邀请。
我愣住了。晓薇和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个举动,都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们。
我看着那本素描本,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她允许我再看?在这样清醒的、面对面的情境下?这意味着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尖有些微颤地触碰到那粗糙的封面。这一次,没有偷偷摸摸的负罪感,却有一种更沉重的、仿佛要揭开某种命运判词的紧张。
我翻开了它。
依旧是那些我。但不同于上次匆忙间的震惊一瞥,这一次,在咖啡馆暖黄的光线下,在炭笔独特的质感中,我更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笔、每一划背后那双专注的眼睛。
我看到了一张我从未见过的。画里的我,站在主画室的窗边,手里拿着调色刀,正用力刮去画布上不满意的部分,眉头紧锁,嘴角紧绷,脸上是一种近乎暴躁的、与“完美莉安”截然相反的挫败和执拗。日期是大约十天前。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曾有过如此外露的情绪。
还有一张,是我某天下午听着音乐,无意识地用指尖在膝盖上轻轻敲打节奏,闭着眼,唇角有极淡的、真实的放松的笑意。
这些瞬间,短暂,私密,被遗忘在“安洁拉”的光环之外,却被她一一拾起,郑重地留存下来。
我一页页翻看着,速度很慢。周围的交谈声似乎远去了。我仿佛透过这些纸张,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个更真实、更鲜活,却也更脆弱的自己。
翻到最后一页,是我在食堂,将素描本放在她对面的那个场景。她只用了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我当时的姿态——看似平静,但放在桌下的手却紧紧握着,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连我当时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张,都画了下来。
我合上素描本,感觉喉咙有些发紧。抬起头,看向她。
她也在看我,眼神依旧平静,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像是在等待我的判决。
我将素描本推回给她,沉默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
“你画得……很好。”
这不是客套。是承认。承认她看到了我,承认她笔下的真实,也承认了这种“被凝视”在我心里引发的、复杂而汹涌的暗流。
她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什么。然后,她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收回素描本,而是将它放在我们之间的桌面上,像一座沉默的桥梁。
晓薇适时地转移了话题,讨论声再次响起。但我却无法再融入进去。我和卡萝之间,隔着一本打开的军绿色素描本,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安静里。
我知道,有些东西,从今晚开始,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