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晚上七点,我站在旧艺术楼三楼的走廊里。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干涩的“咔哒”声。
推开门,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和上次一样,又好像不一样。这次没有惊讶,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我知道我会来这里,从卡萝把那本素描本推到我面前那一刻起,或者更早。
我没开主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线走到窗边。那把椅子还在老地方。我坐下,画袋放在脚边。
主画室的灯亮着,能看见里面走动的人影。林楠大概还在跟她的静物较劲。几天前,我也在那里,试图给安洁拉点上眼睛,然后失败。
我拿出炭笔和速写本。纸是新的,白得刺眼。
画什么?
笔尖悬在纸上,迟迟落不下去。脑子里是卡萝那些画,线条又黑又肯定,像能把纸割开。她画的我,打哈欠,发呆,皱眉——都是些我自己都快忘了的样子。
我试着画窗框,手有点抖,线条歪歪扭扭。这比油画难。颜色可以覆盖,可以调合,炭笔不行,一笔下去就是一笔。
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停在了门口。
我没回头。心跳得有点快,手心里有汗。
门被推开了。一个人影站在门口,背着光,看不清脸,但我知道是谁。那件深蓝色外套的轮廓,我已经很熟悉了。
卡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好像在确认什么。然后她走进来,随手带上门,没锁。她走到我对面,隔着两三米的距离,从墙角拖了张废弃的木箱坐下。
我们都没说话。
她拿出自己的素描本,翻开,膝盖当桌子,开始画。炭笔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我继续画我的窗框。第二条线比第一条更歪。
“用力太轻。”
她的声音突然响起,不高,但在空荡的房间里很清晰。
我愣了一下,抬头看她。她没看我,还在画自己的。
“什么?”
“你的线,”她还是没抬头,“太轻,飘的。”
我看着自己画的窗框,确实,线条浅浅的,断断续续。
“我习惯……”
“知道,”她打断我,“你画油画的。”
又不说话了。只有两种炭笔的声音,她的肯定,我的犹豫。
画废了三张纸后,我把它们揉成一团,扔在脚边。
“你常来这儿?”我问。
“嗯。”
“为什么是这里?”
这次她停笔了,抬头看了看窗外。“安静。没人。”
她的目光落在主画室的方向,然后转回我脸上。“而且视角好。”
我知道她什么意思。这里能清楚地看到我常站的那个位置。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画我的?”
她想了想:“两个月前。”
“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在食堂没问出口,在咖啡馆也没问。
她放下炭笔,第一次正眼看我,看了很久。那种目光我很熟悉,就是她画画时的目光——专注,剖析,不留情面。
“因为你最好看。”她说。
我等着下文,但没有。她就这么看着我,好像这句话已经解释了一切。
“就这样?”
“就这样。”
我忽然有点想笑。这理由太简单,太直接,反而让人没法反驳。
“那你今天为什么来?”她反问。
我语塞。为什么来?因为她的画?因为那双眼睛?因为我想知道在她笔下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最后我说了实话。
她点点头,好像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然后又低下头开始画。
我换了一张纸。这次我试着用力,炭笔深深压进纸里,留下粗黑的线。很难看,但确实不飘了。
“形歪了。”她又说。
“我知道。”
“左边再往下一点。”
我照做了。窗框的形居然正了些。
“你教人的方式真直接。”我说。
“有效就行。”
画完窗框,我试着画窗外的树。还是歪的,但比之前好一点。
“你不上课吗?”我问,“你不是我们画院的。”
“不上。”
“为什么?”
“没必要。”
她说话总是这样,能省就省。但奇怪的是,我不觉得被冒犯。在这种环境里,多余的话确实没必要。
九点多,她合上素描本,站起来。
“走了。”
“明天还来吗?”我问出口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太急切。
她走到门口,停了一下。
“看情况。”
门轻轻关上。房间里又只剩我一个人,还有满地的废纸和没画完的树。
我看着窗外,主画室的灯还亮着。安洁拉还在那里等着我,眼睛的位置还是空的。
但今晚,我不想回去面对她。
我收拾好东西,离开时没关灯。让这间旧画室亮着吧,我想。总得有个地方,不用那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