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萝离开后,我在食堂的角落又坐了许久。
午休的人潮渐渐退去,只剩下零星的几个学生和忙着收拾桌面的保洁阿姨。空气里饭菜的热气消散了,只剩下清洁剂略带刺鼻的味道。我面前那杯冷掉的咖啡,像一面深褐色的镜子,映出我有些茫然的脸。
她就这样走了。带着她的素描本,和一身沉默的谜团。
那个怀抱素描本的动作,那个深潭般的眼神,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没有惊慌,没有歉疚,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珍视和一种……确认?她确认了我就是那个翻看她素描本的人,然后,带走了她的东西。
这感觉很奇怪。我,莉安,一直是那个被观看、被欣赏、被置于目光焦点的人。但这一次,我感觉自己像被一把锋利而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而执刀者,却连一个解释都吝于给予。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让一切回到原点。
我将冷咖啡倒掉,把餐盘归位,走出食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室外微凉的空气。第一个念头是去找老陈。旧画室的钥匙是他给的,他或许知道点什么。
我回到画院主楼,管理办公室的门虚掩着。老陈正靠在椅背上听收音机,里面咿咿呀呀地唱着某种戏曲。
“陈老师。”我敲了敲门。
他懒洋洋地睁开眼:“哦,莉安啊,画架找到了?”
“还没有。”我走进去,斟酌着用词,“陈老师,旧楼那边……平时除了我们画院的学生,还有别人会去吗?比如,其他学校的学生?”
老陈坐直了些,挠了挠他有些稀疏的头发:“其他学校的?按理说没有。那破楼都快拆了,谁去那儿啊。”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过……前阵子好像是有个女孩子,不是咱们画院的,跑来问能不能租用一间废弃的画室,说就用到拆迁前,安静,便宜。当时我觉得这要求挺怪,也没答应,电路老化,出了事谁负责?”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女孩子……长什么样?她有没有留下名字?”
“模样啊……没太注意,挺安静的,不怎么抬头看人。名字好像提过一嘴……”老陈皱着眉努力回忆,“姓……姓卡?不对,哪有这姓。好像是……卡罗?还是卡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叫卡萝!对,就是这个名,挺特别的。”
卡萝。
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漾开圈圈涟漪。C。原来不是姓氏缩写,而是她名字的开头。
“她有没有说她是哪个学校的?”
“这倒没说。”老陈摇摇头,又狐疑地看我,“你打听这个干嘛?旧楼那边真没事吧?”
“没事,”我立刻露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就是好奇问问。谢谢陈老师。”
走出办公室,这个名字在我唇齿间无声地滚动。
卡萝。
一个不属于我们画院,却执着地在即将拆除的旧楼里寻找一方天地,并且,用她的炭笔,长久地、沉默地注视着我的人。
下一步,是名字。有了名字,或许能找到更多线索。画院的学生管理系统我自然没有权限访问,但学生之间,总有流通信息的渠道。
我回到主画室,下午的课程已经开始了。模特在台上摆着姿势,同学们散落在周围,画笔与画纸摩擦出沙沙的声响。我走到自己的画架前,却无心动笔。
林楠在我旁边的位置,正专注地勾勒着模特的轮廓。我犹豫了一下,用画笔柄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
她转过头,用眼神询问。
我压低声音:“楠楠,你听说过一个叫‘卡萝’的女生吗?不是我们画院的。”
“卡萝?”林楠重复了一遍,眉头微蹙,努力在记忆里搜索,“没印象。哪个学校的?长得什么样?”
“不清楚学校。样子……挺瘦,不高,眼睛很黑,很静。喜欢穿一件深蓝色的旧外套。”
林楠摇摇头:“不认识。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没什么,”我含糊道,“就是偶然听说,有点好奇。”
看来,从林楠这里得不到线索。她是我们画院的消息灵通人士之一,连她都不知道,说明卡萝确实与我们画院的学生圈子毫无交集。
整个下午,我都有些心不在焉。画笔在画布上游移,却无法真正聚焦。画布上模特的形象有些模糊,而那个深蓝色的背影和沉静的黑眸却愈发清晰。
下课铃响,大家开始收拾画具。我慢吞吞地清洗着画笔,看着五彩的颜料在水流中旋转、稀释、最终流入下水道,就像我此刻理不清的思绪。
“莉安,”林楠一边擦手一边凑过来,脸上带着点探寻的笑意,“你下午问的那个卡萝……是不是有情况啊?看你心神不宁的。”
“别瞎猜,”我无奈地笑笑,“真的只是偶然听说。”
“好吧,”她耸耸肩,“不过你要是真想找人,可以去行政楼那边的公共布告栏看看。有时候附近其他学校的学生会来贴一些合租、寻物之类的启事,偶尔也会有一些小型画展或者艺术沙龙的宣传海报,上面可能会有联系方式和个人署名。”
布告栏?这倒是个我从未留意过的角落。
收拾好东西,我和林楠道别,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路去了行政楼。一楼大厅侧面,确实有一面巨大的软木布告栏,上面密密麻麻地贴着各种纸张。打印的寻物启事、手绘的社团活动通知、色彩斑斓的讲座海报……像一个信息的大杂烩。
我的目光快速掠过那些喧闹的标题和图案,寻找着可能与之相关的痕迹。大多是本校的信息,偶尔有几张附近大学城的活动海报。我几乎要放弃时,在布告栏一个极不显眼的角落,看到了一张小小的、素净的卡片。
卡片是简单的白色卡纸,边缘裁剪得并不十分整齐。上面没有多余的图案,只有几行手写的字,是那种带着些微顿挫感的、略显青涩却又坚定的字体:
小幅素描习作交流
时间:每周四晚 19:00-21:00
地点:后街 ‘拾光’ 咖啡馆角落长桌
(非正式,随意交流,自带习作)
联络:卡萝
没有电话号码,没有社交媒体账号,只有一个名字——“卡萝”。
心脏猛地一跳。就是她。
我仔细看着那张卡片。它太不起眼了,混在众多色彩鲜艳的海报里,像一片安静的雪花,随时可能被覆盖或忽略。“凝视之下的真实”,这个名字像一句谶语,直直指向我和她之间那场无声的、基于凝视的古怪联系。还有“小幅素描习作”,这几乎就是明白无误地指向那本充满了我的素描本。
每周四晚。就是明天晚上。
我站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去,还是不去?
这显然是一个半公开的、小范围的私人交流活动。我这样一个画院的“优等生”,一个被观察者,贸然闯入那个属于观察者的领域,会发生什么?她会是什么反应?
但若不去,那个名字,那双眼睛,以及那些画纸上无比真实的我自己,就像一根无形的线,缠绕着我,让我无法安心回到那个只有“安洁拉”的、完美的画室。
我伸出手,轻轻将那张卡片边缘抚平,确保它不会被轻易吹落。然后,转身离开了布告栏。
明天晚上。“拾光”咖啡馆。我知道那个地方,一个狭小、安静,灯光总是有些昏暗的独立咖啡馆。
我需要一点时间,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