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折起来的素描纸在我的画袋里藏了两天,像一块渐渐发热的炭,烫着我的意识。
我试图忽略它,照常去画室,照常调色、运笔。但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那扇旧楼的窗。它始终空着,那个模糊的轮廓再也没有出现。老陈来催过一次钥匙,我支吾着说还在找画架,他皱着眉,但没再多问。
周三下午,素描课刚结束,颜料的气味还黏在指尖。我看着窗外逐渐西沉的太阳,心里那个念头再也压不住——我必须再去一次。
旧艺术楼比记忆里更沉寂。走廊尽头的窗户积着更厚的灰,光线昏沉。我熟门熟路地走上三楼,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呻吟。推开那间画室的门,灰尘在斜照的光柱里缓缓飞舞。
一切似乎都没变。蒙着白布的畫架,空气里滞涩的霉味。那把椅子还孤零零地放在窗边,正对着主画室我的固定位置。我走过去,手指拂过椅背,上面落着一层细灰。
这次,我检查得更仔细。靠墙的柜子里堆着废弃的画材,几管干裂的颜料,一叠泛黄的画纸。直到我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正准备关上,指尖却触到一点粗糙的异样——抽屉底板似乎比旁边高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我用力一抠,那块薄薄的木板竟然被抬了起来。下面藏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边角磨得发白,带着一种私密的旧意。
心跳莫名快了。我把它拿出来,拉链滑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里面只有一本厚厚的素描本。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封面。
第一页,是我。靠在窗边,手里握着水杯,眼神望着窗外不知名的地方,侧脸的线条有些疏离。日期是两周前。
我僵住了,一页页翻下去。
喝水、调色、蹙眉、发呆、甚至有一次午休时忍不住打了个小哈欠……全都是我。炭笔的线条时而急促,时而细腻,像无声的注视,精准地捕捉了我每一个松懈的、未经修饰的瞬间。画里的那个莉安,没有挂着她标准的微笑,没有挺直优雅的背脊,她疲惫,走神,甚至有点脆弱。那是我藏在完美表象下的,连自己都快要遗忘的真实模样。
一种被剥开的感觉攫住了我。愤怒吗?有一点。被侵犯的不适吗?当然。但在这之下,还有一种更隐秘、更不容于心的情绪在滋生——一种被看穿后,诡异的释然。原来,有人看到了。
翻到最后一页,是我前天穿着那件墨绿色卫衣的样子。右下角,那个简单的“C”字母,像一个小小的烙印。
我抱着素描本,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直到主画室的灯光逐一亮起,在渐深的暮色里晕开温暖的光圈。最终,我将素描本塞进自己的画袋,把帆布包按原样藏好,离开了这里。
第二天午休,食堂人声鼎沸。我端着餐盘,目光扫过喧闹的人群,最后落在最角落靠窗的位置。我走过去,放下餐盘,然后,将那份军绿色的素描本,轻轻放在了对面的空座位上。
我在赌。赌那个“C”会看到,会过来。
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一个身影停在了桌子旁边。
她端着简单的餐盘,个子不高,身形纤细,穿着确实不是我们画院的制服——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深蓝色外套。她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脸上,很快,就像被磁石吸引一样,定在了那本素描本上。
她的瞳孔,很黑,很静,像两潭深秋的寒水。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我,又看看素描本。空气仿佛在她身边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