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展厅时,我的手心在出汗。九点整,评审团将开始评分,而我的展位前依然空无一人。
林楠的风景画前已经围了不少人,她娴熟的技巧赢得阵阵低语赞赏。我退到角落,看着自己的三幅小画孤零零地挂在深灰色墙面上,像三个误入歧途的孩子。
“这就是你交的新作?”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油画系的张教授,以严格著称。
我点头,喉咙发紧。
他走近《1978》,眼镜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刮刀用的?”
“是。”
“为什么不用画笔?”
“墙皮是用刮刀剥落的。”
他沉默地看了片刻,又转向《革命绿》。“颜色太沉了。”
“那是它本来的颜色。”
最后他停在《痕迹》前,这次看了很久。画面上是各色斑驳的印记,层层叠叠,仿佛能听见时间流逝的声音。
“你知道这次评分占期末的百分之四十吗?”他突然问。
“知道。”
他摇摇头,在评分板上写了些什么,然后走向下一个展位。
我靠在墙上,感觉腿有些发软。第一个评审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的展位前偶尔有人驻足,但都很快离开。有人窃笑,有人不解地摇头。在这座追求完美与技巧的画院里,我的粗糙之作显然格格不入。
“还挺勇敢的。”一个声音说。我抬头,是版画系的一个学姐。她指了指《痕迹》:“这个肌理做得不错。”
“谢谢。”
“不过可能要吃亏。”她压低声音,“听说评审团更喜欢完整的作品。”
我点点头。这些我都知道。
十点左右,展厅里的人多起来。我的展位前终于有了几个认真观看的人,其中一个年长的女士在《1978》前站了足足十分钟。
“这是旧艺术楼的墙吧?”她突然转头问我。
我惊讶地点头。
“我当年在那里上过课。”她微笑,“1978年,我们是第一批学生。”
她指着画面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里,是不是有一行小字?『美术1978』?”
“是的。”
她的眼睛湿润了。“真好。还有人记得。”
她离开时,在我的留言本上写下:「给记忆一个位置」
这是今天的第一条留言。
中午,评分结束。我没有去问结果,只是坐在展位旁的凳子上,看着人来人往。林楠的作品前始终围着人,她的笑容明亮又自信。
“吃点东西。”一个饭团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卡萝不知何时来了,穿着那件深蓝色外套,头发上沾着细雨的水珠。
“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她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那个版画系的说得对,肌理不错。”
我勉强笑了笑。
“不过光影可以再强一点。”她咬着自己的饭团说,“革命绿那张,右上角太暗了。”
我们沉默地吃着饭团。展厅里人声嘈杂,而我们的角落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那个1978年的学姐,”我突然说,“她说真好。”
卡萝的动作停了一下。“那就够了。”
“什么够了?”
“有一个懂的人,就够了。”
下午,人流渐稀。我的留言本上又多了几条留言,大多是困惑或简单的“加油”。就在我准备收拾离开时,一群穿着朴素的中年人走进了展厅。
他们径直走向我的展位。
“就是这里!”其中一个激动地说,“看,这就是我们当年的教室!”
他们围着我的画,用我听不懂的方言热烈地讨论着,指着画上的细节,脸上洋溢着怀旧的光彩。
“这绿,对,就是这个绿!”
“看这里,我们当年在这里写过生!”
“这裂缝,下雨天还会漏水呢!”
他们中的一个人转过身,紧紧握住我的手:“谢谢你,同学。谢谢你记住这栋老楼。”
我不知所措地站着,看着这些陌生人为几幅小画如此激动。
他们离开时,每人都认真地在留言本上写下了什么。我翻开本子,上面是各式各样的字迹:
「给青春一个回眸」
「墙会倒,记忆永存」
「我们存在过」
卡萝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现在,”她轻声说,“你知道为什么值得了。”
傍晚,展厅即将关闭。我独自收拾着展位,却发现《痕迹》下方多了一张小卡片。没有署名,只画着一朵简单的白蔷薇。
我小心地收起卡片,把它夹进展签本的扉页。
离开展厅时,雨已经停了。夕阳从云层中探出头,把整个校园染成金色。我绕到旧艺术楼后院,那朵白蔷薇依然在暮色中绽放。
手机震动,是评审结果发来了。我深吸一口气,点开邮件。
评分:B-
评语:技法粗糙,但情感真挚。建议加强基本功训练。
我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然后关掉手机。
回到宿舍,我翻开速写本,画下今天的一切:空荡的展位,1978年的学姐,激动的人群,还有那朵白蔷薇卡片。
画到最后一笔时,我明白了卡萝的话。有一个懂的人,就够了。而今天,我遇到了不止一个。
窗外,旧艺术楼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被永远地留住了——不在墙上,而在心里。
我拿起炭笔,在速写本新的一页上写下:
「给所有即将消失的美好」
这一次,线条不再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