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展前夜,主展厅灯火通明。学生们忙着最后的布置,空气里飘着油漆、胶水和紧张的气息。我的展位在展厅最深处,夹在两个巨大的装置艺术中间,像被遗忘的角落。
林楠正在不远处调整她的作品——一幅精心绘制的风景画,色调和谐,笔触娴熟。看见我抱着三幅小画进来,她欲言又止。
“需要帮忙吗?”她最终还是走了过来。
我摇摇头,开始测量墙面。最小的展位,不到两平方米。正好,我的画也不需要太多空间。
挂画的时候,李老师走过来看了一眼。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又去指导其他学生调整灯光了。
《1978》挂在正中央,《革命绿》在左,《痕迹》在右。粗糙的画布在精致的展厅里显得格格不入,像是误入宴会的流浪者。
“就这样?”林楠小声问。
“就这样。”我把画框最后调整了一下角度。
离开展厅时已经十点多。我没有回宿舍,而是绕到旧艺术楼。三楼的窗户黑着,卡萝不在。我站在楼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她的电话——那是上周在咖啡馆她随手写在我速写本上的号码。
“喂?”她的声音带着电流的杂音。
“展位准备好了。”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怎么样?”
“很小,很偏。”
“正好。”她说,“适合安静的作品。”
我能听见电话那头有风声,她大概在外面。
“你在哪儿?”
“后院。”她说,“蔷薇开了一朵,白色的。”
我绕到后院,果然看见她蹲在蔷薇丛边。手机屏幕的微光照亮她的侧脸,也照亮那朵在夜色中绽放的白蔷薇。
“明天你会来吗?”我问。
她伸手轻轻触碰花瓣:“也许。”
“我希望你在。”
她的手停在半空,转头看我。黑暗中,我只能看见她眼睛的反光。
“为什么?”
“因为……”我组织着语言,“这些画不只是我的。”
她站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夜风拂过,蔷薇轻轻摇曳。
“我外婆曾经说过,”她的声音很轻,“真正的画作不是在展厅里完成的,是在看画人的心里完成的。”
我们并肩看着那朵白蔷薇。在满园杂草中,它开得那么不合时宜,又那么理所当然。
“我刮掉安洁拉那天,”我说,“其实很害怕。”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的线条。”她说,“在咖啡馆那天,你的线条在发抖。”
我这才意识到,她一直在用画家的眼睛观察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如果明天没人喜欢这些画……”我没能把话说完。
“那就继续画。”她斩钉截铁地说,“画到有人喜欢为止。画到你自己喜欢为止。”
远处主展厅的灯光陆续熄灭,布展结束了。夜色深沉,只有安全通道的绿光幽幽亮着。
“我要走了。”她说,“明天……我会去的。”
我看着她消失在旧楼的阴影里,像一滴墨融入夜色。
回到宿舍,我翻开速写本,画下今晚的白蔷薇。不再追求形准,只画它在风中摇曳的姿态,画它在一片荒芜中独自盛开的倔强。
凌晨两点,我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别忘了革命绿要配暖光」
是卡萝。她居然为了看展特意弄了手机。
我回复:「好」
放下手机,却毫无睡意。明天,那三幅粗糙的小画将要接受所有人的审视。我想起李老师摇头的样子,想起同学们窃窃私语的表情,想起卡萝说“适合安静的作品”时的语气。
或许她是对的。有些作品生来就不属于喧闹的中心。
我在速写本上写下一行字:「献给所有安静的真实」
这是我想好的展签文字。简单,但足够。
窗外,月亮从云层后露出半张脸。我想起旧楼里那些剥落的墙皮,想起1978年那个在此作画的无名学生,想起卡萝的外婆,想起所有在这栋旧楼里存在过的痕迹。
我的画或许不够美,但它们承载着这些真实的记忆。这就够了。
闭上眼睛前,我给卡萝发了最后一条短信:
「不管明天如何,谢谢你的革命绿」
这一次,没有回复。但我知道她看见了。
展前夜,我在对真实的忐忑与坚信中,缓缓沉入睡眠。梦里没有安洁拉,只有一堵斑驳的墙,和墙上不断生长的新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