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山气潮湿。
阳光透过层叠的枝叶,在青石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山风裹挟着树叶与泥土的清香,一层层沁人心脾,直把人身心浸染得松软透彻。
有个女人的眼睛直勾勾望过来——
孙云起从入山处的石阶轻盈跃下,手里转着一枚红得发亮的野果。
果皮上挂着露珠,将滴未滴,成熟饱满得好像一掐就能溅出甜香的汁液。
“喂!那是我的!”
一道毛茸茸的身影“嗖”地从树干间掠过,带出几片飞旋着降落的叶子。
孙云起抬眼。
那是只猴子——年龄看起来不大,毛色是深金偏栗,眼睛亮如两枚黑玉。
它的尾巴在空中画着弧线,居然一跃就到了她面前,转动着脑袋,瞪她。
猴子居然会说话?稀奇。
“你的?”孙云起笑了,手腕轻抖,果子在掌心灵巧地滚了一圈,又被她抛向半空,眼看着就要掉落下来。
猴子急眼了去捞,果子却又被孙云起轻松接回:“你自己采不到吗?”
猴子气得直拍地面,溅起阵阵尘土:“那是我藏的果子!你偷的!”
这只猴子在山上已待了三百年。
小小的进步是,她学会了说话,只不过还不能理解很多更深的人类文化罢了。
孙云起捏着果子的手在空中停住——这猴子还真的会说话。
不仅会说话,一气之下还能说这么多,真是被惹急了。
她眯起眼睛,若有所思,笑意更深:“哟,你这说话的本事,是和谁学的?”
猴子瞬间扬起头,一脸傲然:“我乃山神座下——”她眼睛滴溜溜一转,改口,“我乃山神——孙!赶!山!凡人,胆敢闯我地界,还敢夺我的果?!”
那口气,的确很唬人,颇有几分神模灵样。
她甚至双手叉腰,学着人类的神态往前一步。
只是那双毛茸茸的手现在还太短,于是整只猴身上的神气被憋成了一种滑稽的感觉。
孙云起笑出声来,鸟雀惊起,整座山都微微震动。
“好啊——那我就来见识见识你这位‘山神’的身手。”
她屈指一弹,果子飞向空中,划出一道红线。
猴子猛地一跃去抓——果子却被孙云起一个旋腕接回!
“哎呀!”猴子急得直跺脚。
孙云起又抛,又接。
果子在她修长指间飞舞,如同什么魔术戏法一般变幻莫测:一瞬在这只手,一瞬又跃向那手。
猴子翻腾追逐,尾巴甩得呼呼作响。
起初它心中还有些愤懑,但渐渐被这追逐的乐趣感染,玩心大起,眼神越发闪亮。
几次,她险些就要抓到,却总被孙云起灵巧一拨——果子擦着她的爪尖飞走。
山风吹得孙云起的发丝微微扬起,袖角稍动,她仿佛与果子共舞。
终于,猴子气急败坏,直接扑进她怀,伸手去掰她的手指。
孙云起“哎呀”一声,被她毛茸茸的力量撞得失去重心,一人一猴滚落在草地上。
她笑着松手——果子落入猴子掌中。
猴子以为她认输了,抱着果子,尾巴一甩,坐在她面前,昂首:“看吧!这山神之灵,自有地助!”
“是是是,你最有本事,”孙云起抚开面上沾着的一根草叶,“那你吃吧。”
猴子盯着她,犹豫了几秒。
她明显听出这个人对自己是温柔无害的。
“刺啦”,眼前伸过来一只毛茸茸的手,上面还有被掰开的一半野果。
孙云起接过:“谢谢啊!”
猴子小心地咬了一口果子,汁液沾染上她的嘴角。
“甜啊。”孙云起赞道。
猴子歪头:“比以前甜。”
“以前?”孙云起口齿不清,含糊问。
“你现在算是本山神的朋友了,”猴子道,“吃东西有朋友在,总比没朋友的时候香。”
“而且,以前......”猴子的声音忽然轻了,“好像也有朋友给过我果子。”
孙云起的笑容有一刻僵在脸上,她抬眼认真望向那双灵动的黑眸。
风忽然静了。
山鸟在枝头停顿,一切都陷入在一种无法解释的感觉中。
仿佛她在另一个时空,也曾伸手,递给一只猴子同样的果子,说:“吃吧,孙赶山。”
但那句话很快在她心头模糊,时间像被揉碎的玻璃,在眼前的空气和盛烈的光线中闪烁。
孙云起听见自己的心跳,莫名其妙地乱了一拍。
但是仔细苦苦追寻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未果。
什么都找不到,什么都没有——没有记忆、没有深刻的印象。
猴子咧嘴笑:“你怎么了?”
“以前,我们是不是认识?”
“也许吧,”猴子说,“但是不可能。我三百年前就出生了,一直住在这。”
孙云起低声道:“管它呢,也许,我早该来找你。”
“——早该和你这么有趣的家伙一起去玩?”
她伸出手,掌心朝上,另一只手背在腰后,后退一步,微微鞠躬,露出一个灿烈笑容:“小猴,走,去玩?”
猴子迟疑片刻,还是跳上她的肩。
山风再次吹动,云海翻卷,空气里弥漫着野果的香和泥土的腥气。
虚空,山母静静注视这一幕,眼底光波起伏如山中湖泊。
猴子是山灵,一旦离山,灵力会消散。
但她也明白,她不应该干预这一切。
就像每一个母亲,大部分时候,无法干预女儿的命运。
......
龙山不远处的天色忽然暗了。
明明才午后,光线却被一层厚重的云吞噬,连远处的群峰都变得模糊。
山风从崖间卷起,带着让人心悸的低鸣。
云被一层层吹得翻转,露出天色内里的青白——风暴,好像快要来了。
孙云起站在坡上,背对着乌云。
她抬起头,看天光一点点变灰。
猴子蹲在一旁,尾巴瑟缩绕在脚边,眼神有些惶然。
“你为什么要来龙山?”猴子好像才想起这个问题。
“因为,除了这里,我已经很少看见阳光这么好的地方了。你看到现在的天色了吗?龙州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从我来的那一天开始。今天看见你,看见这山、这些树木,我觉得好幸福。”
风更紧了。
孙云起抬头望天,云层正向山的方向聚拢。
她喉头发紧,天在压向地,好像有一只肉眼看不见的巨兽想要穿破这层天空。
“你怕吗?”孙云起问。
猴子眨眨眼:“有点。”
“怕也没关系,”孙云起轻轻拍了拍猴子,“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正常,我本来,就是要去......嗯,我是来找‘蒲牢’的,它受伤了,估计是躲在龙山附近养伤。”
猴子听着孙云起对龙州的描述,尾巴紧紧缠在身上。
风掠过山林,吹得枝叶啪啪作响,像是谁在远处拍着鼓,催促着。
“可是,”孙云起忽然说,“反正现在也找不到了,我们可以先玩儿一会。”
猴子愣了,下一刻,孙云起一跃上树。
“来吧!看谁先到那边的崖顶!”
孙云起笑着,脚尖几乎没有触碰到树枝,整个人轻灵如风。
猴子立刻追上去,四肢并用,在树间腾跃。
她们一个在空中,一个在地上的树梢间穿梭,像山中的两道流光。
“你真......呼,真不像人!”猴子气喘吁吁。
“那你真像人。”孙云起回。
“我可不想像人!”猴子不服气地嘟囔,“人类都爱骗人!”
她没少看人间话本学习语言。
孙云起停下,微微笑了:
“那你知道吗?人类其实也被自己同类编的很多故事骗了。”
“什么,故事?”
“比如——《西游记》。”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噫——”孙云起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一只猴子大闹天宫,最后被压在山下五百年。”
“听起来挺惨。”
“侽们叫它孙悟空,你听,和你的名字像不像?”
“那它是什么样的?”
“它有金箍棒,头戴金冠,胸膛宽阔,背后系着红绫,威风凛凛,是个......公猴子。”孙云起故意加重语气。
“那你呢?你也有棍子,也挺威风。你就是孙悟空。”
孙云起怔住,随即笑出声来,手上那根棍子在五指间翻来滚去。
“你真聪明啊!”她笑,声音穿透了阴沉的空气,山谷里都荡着回声,“可惜,我不愿意当孙悟空。”
那笑声太明亮了,以至于连压抑的云都似乎被震得迟疑了一下。
她随手将手上的木棍扔了。
“孙悟空,不好吗?”
“反正现在也不着急,不如我们先把这个道理说清楚。”
猴子听她大概把西游故事讲了一遍:“很好的故事,真精彩。我也想要像孙悟空一样有自由,一个筋斗云,想去哪就去哪。”
“你以为《西游记》讲的是自由、反抗?”冷冽的笑意在孙云起的声音,“那只不过是男人写给男人看的一场戏。”
猴子困惑地眨眼。
“你看——”孙云起点出几个名字,“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沙和尚、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全是男的。”
“佛本无相。”猴子道。
“说是无相,实际上演出来,不还是都找男演员?就连那些精怪,有名有姓的也大多是公的。”
“整个故事里,女人在哪?”她的声音狠狠划过空气,“要么是等着被拯救的公主,要么是勾引人的怪,要么是连名字都不配有的路人。”
她半蹲下身,平视猴子的眼睛:
“这根本不是真正的自由和反抗,这只是男人允许范围内的叛逆——像高压锅的出气阀门一样,只是为了内部平衡,给一个虚假的希望!”
“男人们假装反抗,最后却又回归体制,成佛成圣。”
“侽tā”
1.其实前面几章,对于猴子的指代词一直在变,是我自己没想清楚。
我总觉得应该这么分类:会说话,有灵魂,那就用“她”;不会说话,还是混沌初开的模样,就用“它”。
然后就一直在变化。
感觉这样不好,以后就全部用“她”好了。
让我坚定用“她”的,还有一件事。
最近又看见对孙悟空的梦男文了,太难受了。既然那篇文章可以全部用“他”指代那只猴子,那为什么我不可以用“她”来指代这只猴子呢?
1.1.有关女孩、女人两个指代词混用的问题。
其实只有男社才会那么严格地划分女人的年龄。
所以之前形容元以昼、孙云起、奥菲利娅,都是“女孩”“女人”混用……我觉得她们的年龄处于这两个界限之间吧。
具体年龄还没设定好,之后再详细写下这一点。
2.第一次写到五十多万,感觉最近几天每天写得都更加痛苦了,这是有益的瓶颈期吧......真希望有一百万字那一天。以前看别人动不动两百万字一本书,还没感觉,轮到自己,才发现跟挖心呕肝一样??
3.突然发现不知不觉就走了那么久的路……
忽然想起来一年半前,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孙云起,起这个姓就是为了这一天啊。
那么快,就写到了,真是像一场梦。
是不是可以梦一个全部写完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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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我叫小娟(八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