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村的云霞被漫天白雾吞没。
空气里有一种甜腻的味道。像果子腐烂前最后一刻的香气,在死亡前释放濒死挣扎的余味。
“侽们在屋里。”
“老师说,坏人要劁掉。”
女孩们举着柳叶刀,一步步踏过泥地。
她们的脚踝被血水染红,却丝毫不觉得肮脏、粘腻、难受,反倒是愈加兴奋地踩踏红色泥水潭。
每一步都带着节律,一声又一声,像鼓声。
不能算作现代的鼓,而是真切由人骨制作而成的战鼓。
在这声声震颤里,她们的身影忽而变得模糊,像被什么古老的影子笼罩。
她们不知疲惫地挥舞刀刃,刀光划开了夜,一下又一下,像在进行某种跨越千年历史的祭祀。
一群小小的巫。
在元以昼和苏衡的灵体眼里,浮现了远古的火光——
她们看见千万年前的巫们在荒野上起舞,头戴兽骨,脚踏血地。
巫用人血作笔为墨,书写日月周期;用人骨搭桥牵线,让神灵降下恩雨。
——当然,这一切的血和骨,都是男人们的。
她们是真的会杀总是显得那么冗余的物种,来祭奠这方土地。
这些仪式和祭祀彰显的是一种权力,也记忆着女人的身躯主宰着坤乾。
而今,那些记忆在女孩们的体内苏醒了。
她们,以杀继承这份远古的宿命。
女孩们的胳膊因杀戮脱力了,脸上的神情却是甘之如饴。
好像嗅到血腥气的鲨鱼,她们手脚并用地攀爬着——一家、又一户、下一个目标。
泥地上被踩出无数个脚印,凌乱的痕迹像刚学会行走的幼兽一般在地上攀走留下的。
男人们听到奇异的响动,开门,被三个诡异脸庞叠起来的巨人吓得失禁。
侽急急想关门,脚趾头却被插进一个极其细小的刀刃,缓缓地剜动着。
侽的瞳仁眼前不仅是堆叠着站起来的三个女孩,往下看,更有一个瘦小的孩子从下方凝视着侽。
瘦小女孩的手仍然死死握着刀柄,缓慢地转动着,眼睛自下而上地看来,露出许多眼白,细小的黑色的瞳孔凝视着侽,开口,露出了没长全的牙,像在提醒侽之前对她做了什么。
男人开始了侽的反抗。
侽一脚想踢开她们,却被她们灵活的身形避开了,侽张了张口,可是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侽抬眼,发现许多被奇异响动诱出来的兄弟们都被这些女孩缠上。
其中有力量的也施展不开,因为那些女孩解决不了的,会有一个女人帮助她们——
她踹断男人们的腿骨、用绳索瞬间勾取侽们的头颅,还有像此刻,利落地将侽的喉咙破开!
地上渐渐瘫软下侽的尸体,与此同时,许多被割喉和倒在地上的人哀嚎起来。
男人们的喊叫声、狗吠声、公猪的哀鸣,一时间混成了同一种同质化的声音,以同一种频率震颤着。
此刻,侽们拥有相同的处境,这才是真正难兄难弟应该经历的啊。
“这就是公猪的声音。”最小的女孩笑了。
还有男村民挣扎着伸出手,想去触碰横亘在面前的刀。
侽不甘心啊!
侽无法理解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们,为什么可以轻易做到用刀结果了侽。
侽的手被一只脚踩住,反复碾压,像看出了侽的疑惑,那只手的主人道:“一只脚上栓了菜刀、乱扑腾的鸡,都没有人敢靠近,你以为你是金刚不坏之身吗?还是说,在这里的生活,将你熏养有了——在这里觉得自己永恒地是神的心态?”
“若真如此,那你的观念,也太陈旧了,应该进地底,和这些泥土化为一体。”
是来落霞村的支教老师。
她在说什么啊……
这里根本就不是课堂……
男人灰白的瞳孔渐渐失去色彩,变为单纯的映照世界的玻璃球。
而此刻,在这颗玻璃球最后的倒影中,映照的是女孩们机械的动作。
虽然动作机械,但是她们杀戮的姿态很喜悦——
每一次下刀,都如同割断长发般舒爽、轻松。
血在泥地里蔓延,白雾随之升起。
一开始只是轻柔的、薄薄一片,后来像长着无数触须的庞然大物,越来越凝实,吞噬的方向也越来越有目标,活了一样。
“那是什么?”
“只是雾。”
白雾愈来愈浓,浓到连呼吸都能尝到水的味道。
雾气里传来低语,如母亲的嗓音:“别害怕……”
“我会让你们永远安宁。”
女孩们的眼神开始迷离。
白雾中出现了文字,那些内容,女孩们都很熟悉。
它们是一些辱骂的话,或者规训的箴言。
她们看得懂,是因为白雾的主人把它们化作了女书,展示给她们看。
无数的语言攻击将人淹没,那些原本带有女字旁的词发了疯一样攻击着她们的精神,严重污染她们的心智。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对着空气挥刀,有人对着同伴喊“坏人”。
她们渐渐认不清谁是谁,刀刺进彼此身体,热血在白雾中炸开,如一丛丛翻转的荆棘。
“别动!你是公猪!”
“不是我!是侽!”
白雾翻滚,吞噬她们的脚、膝、肩、脸。
小巫的祭祀被反噬了,她们迷失在自己的仪式中,开始互相撕咬、相互劈砍。
有人喊着“母亲”、“姐姐”、“妹妹”,却听不到回声。
那些柳叶刀被举起、落下、再举起,直到一切只剩下红白交织的混沌。
“不!”苏衡喊,可灵体只能穿过那些景象,什么都做不了。
她无能为力。
最终,白雾彻底吞没了落霞村,鼓声停了。
苏子惠的身影在雾中浮现,眼中倒映这一切。
侽伸出手,碰触那些血雾,随后,雾涌上侽的手,像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从落霞村退去。
只有云霞仍在天边燃烧,像地上那些散落的柳叶刀劁开的血线,横亘在天地之间。
风吹过,地上散落的断裂柳叶刀发出轻微碰撞声。
“……”
可惜,这里出现的这个女孩,总是有那么多办法的这个女孩,依旧未能让这里的孩子们有更好的命运。
何诀后来才接受了这一点。
她无奈地看新的自己怀抱一腔赤诚的热忱和感动走进落霞村,着手调查某州女子跨民族风波。
也许,唯一的安慰是,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但是她永恒地能看见新的自己。
活着的自己,尽管是注定要消亡殒命的自己,但是,她起码是活着的。
活着,就代表有希望。
……
苏子惠比元以昼原本想的还要棘手。
侽不知为何有如此的力量,又能够抹平过去的她所做出的努力。
在杜娟的记忆中,元以昼其实也看见了自己一遍遍失败的惨状。
其实从第一个副本过来,她原以为母本在手,无论如何都可以有与苏子惠一战的力量……
但在这些白雾里,她好像渐渐动摇了。
苏衡发现元以昼双目赤红,嘴唇隐忍地颤抖,握住她的手想给点宽慰,发现她的手凉得吓人。
“都是假的,别生气,别生气,气出乳腺结节怎么办?”
“不……”元以昼紧握拳头,手指泛白,目视前方,“都是真的……”
苏衡恍然地抬头看。
又一处过去的演绎:
是一头龙首兽身的龙子,背生双翅,形销骨立。
“嘲风。”苏子惠的声音。
虚弱的嘲风抬起头。
它已经做出很多努力了,却还是摆脱不掉侽的掌控。
苏子惠的迷雾阵,阵眼居然是文字。
落霞村,村落里的一切都是被男人的话语书写控制的,所以此风水阵法是以权力文字构建。
每一面墙、每一张布告栏、每一本教科书,甚至课桌上的作业本,都写满了父权的价值观。
这些话构成了迷阵的迷雾本身。
不管是人还是兽,听多了这些话,自己也会开始迷失、困惑,怀疑真相。
嘲风想要破阵。
它曾经一遍遍想要吹散迷雾,破开文字构成的结界,反被这些语言的钝刀割肉般地反噬。
它每吹一次风,都会被迫地听一次这些压迫的语言在耳边低语。
虽然它是神兽,但是在这里,它的能力被不断削弱。
文字的阵法专门针对它、针对它的预知,将女童们的现在和未来一遍遍残忍地展现给它看,最终,通过折磨女童的方式继续消耗嘲风的精神,直至将嘲风折磨至死。
女童们的声音是有用的,她们唱念女书的声音是那么纯粹净化动人,能够短暂抚慰、抚平嘲风的心。
嘲风也试过让女童们重新说话,去帮助它稳固心神,但是女童们的恐惧和麻木使她们拒绝合作。
有的人甚至仇恨起了嘲风:“你是来害我们的吗?我们只要沉默,就能够活下去。”
最终,嘲风变成了阵的一部分。
它的身上永恒地背负了苏子惠沉默的诅咒——每说出一句不符合父权逻辑的话,它就会得到惩罚。
它变得越来越迟钝,吹出的风也越来越沉重,它甚至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初衷:
它为什么要教女童们造反?它是不是太激进了?
它疲惫地看了看眼前的男人虚影,沉重的头倒在了地上,鼻孔嗤出的气,在面前打个旋,轻轻地卷起一根同样躺在地上的残花,将它送去了远方。
嘲风,本是风的魂灵,也是声的守护。
结果,如今它却开始害怕自己发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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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我叫小娟(七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