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心愿。”
山神说——
为了得到杜爱娟的断手,元以昼踏入落霞村。
“那里有一个女人,我放不下她。她被囚禁在此,已经怀孕了。若你能找到她,将她带出,我便将我的手赠给你。”杜爱娟咧开一个诡谲的笑容。
那时的元以昼循规蹈矩地做父本任务,收集杜爱娟的断手。
没有母本的助力,元以昼并没有将杜爱娟收入子宫。
因此,杜爱娟所表现的鬼的形象更加狂放不羁、恐怖不堪,不像进入她腹部以后那种乖顺的样子。
杜爱娟的两只眼球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话语虚实难辨、鬼气森森。
她就这样鬼黢黢地看着元以昼,头在脖子上拧断,垂落下来,歪折脑袋、眼球自下往上看着元以昼,良久,绽开一个真正的鬼笑:“你一定要把她……给我带回来啊。”
村口的雾像活的,卷动、呼吸、咳嗽。
还有低低的“咯噔”声,像打碎的骨头合拢,又像时间紧迫地嘀嗒。
元以昼知道,这些声音应该是自己的幻觉。
她濒临崩溃。
精神值跌落谷底了。
这是她应得的惩罚。
——因为,她来晚了。
“何诀?”元以昼看见自己站在那里唤了一声,尾音在雾里一寸寸消散。
身边白雾涌动,雾影幢幢,无数精怪影子映照其中,它们的轮廓又丛生出无数幻影和幻象。
“嘻嘻,是谁呀?”
“让我瞧瞧。”
“又一个不自量力的女人。”
“来晚啦,我们都死啦!”
“晚了!”
“晚了,晚了晚了晚了——”
苏衡感觉自己的视角又低了几分,她的灵体正陷进了脚下的泥地。
苏衡问:“这是你的过去?你之前来落霞村,干过那么多事吗?”
能一遍遍死了重来,这不是拿她的世界当副本刷吗?元以昼还是人吗?好诡谲的能力。
元以昼和苏衡的脚下,泥地潮湿,有无数纷乱足迹,像被无数双脚反复踩过。
元以昼没动,那是过去的自己走过的路。
她曾在这里失去方向,曾经拼命向前奔跑,却始终冲不出这一片白。
白雾里,照见无数的、过去的她。
在无数个瞬间,她在这个村落求生……
【落霞村第一条习俗,焚香礼。
落霞村是一个传统的村落。
为了报到登记,祭祖敬香,入村者,必须在香炉前焚一柱香,写上自己的名字。】
父本的声音。
一个老婆婆似乎是来收拾打扫香炉,不小心撞了她一下。
元以昼踉跄了一下身子,后退半步。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一个活人,看不清楚路况!没长眼吗?这地这么平,把香碰折了,你担当得起吗?”男村民粗声呵斥。
元以昼规规矩矩地奉香,用香柱在香灰褐土上写上名字,插稳,又在男村民的盯视下,躬身拜了拜。
【落霞村第三条习俗,禁声日。
为了亲近祖先、传承古礼,每个月有这么一天,村子里不能说话,只能用手势和眼神交流。】
在当天,元以昼同样在黑板上写下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语句,化解了危机。
那些小男孩被这些父权规训的话束缚着,觉得哭是丢人的行为。
看到这些语句,侽们感觉在元以昼这个女人面前哭是特别没面子的事,于是都不哭了。
侽们在她面前强忍泪水,保全了所谓的“面子”。
苏衡灵体看了这场景,才终于舒心一点。
元以昼灵体却看见自己那时候的身体翻开了何诀留下的教案,随即,那个元以昼紧皱眉头。
上面写着:“我想要成为一名英雄,我想,英雄是勇敢面对危险的人吧。相信我现在已经在这路上。”
【落霞村第二条习俗,夜禁令。
天黑之后,不得随意出门,更不能走到祠堂或山神庙。否则可能会引来野兽,或者走失。】
何诀在哪儿?
元以昼白日伪装成支教老师,在夜晚属于自己的时间,却不管这条规则,出门了。
夜风猎猎,到处都是谷物的气味,但落霞村的夜晚怎么可能是安全的?
元以昼弓着背行走,结果碰到了一个人,惊得浑身汗毛倒竖起来。
“嘘。”是敬香时候碰见的老婆婆,“跟我来。”
“您是……”元以昼不解地望着她,“您……”
为什么要帮我?
她习惯了在这单打独斗,遇见的都是对她冷嘲热讽、涎皮赖脸的男村民。
此刻突如其来的善意,反令她疑心对方是披着人皮的鬼。
在这诡异的落霞村里,这猜测是多么合理啊。
“孩子,你要的证据。”老婆婆颤巍着掏出一本笔记本。
一本红色塑胶封皮笔记本。
明亮的月光下,元以昼看清了它的内页是粗糙的横线纸,纸张因潮湿而发黄卷边,字迹由廉价的蓝色圆珠笔写成:
“七月初八,收张屠户买猪款三千五。”
同一页,下一行:
“收赵家沟介绍费八百(红霞烟两条抵二百)。”
“腊月二十,村学堂修缮费五千。”
“某州客人路费三千七。”
“九月十五,记:村东头老光棍,欠人情债一万二,限期两年用工抵偿。”
元以昼翻了翻,翻不下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纸张太粗糙,一直在舔舐她手指,摩擦力太大导致她翻不下去,还是心情太沉重,所以指头骨越来越沉重:“这是……”
“买卖的账本。”
电流攀过脊椎,元以昼瞬间明白了。
在一个人情与现金交易封闭的环境里,不可能存在条款清晰的买卖合同,也不会有正式的契约。
所以落霞村的人口拐卖的记录,是一本随处可见的红色塑胶封皮笔记本,这是最真实、最可能留存的证据。
而且对于中间人或村长这类经手人来说,侽们根本不认为这是犯罪记录——而是理所当然的人情账。
就像侽们根本不会反思自己平时脱口而出的话,意识不到这些对于她人来说有多冒犯,因为这已经是侽们的生存本能。
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
侽们从小就可以随处尿尿、进女厕所,视这颗星球为自己天然的厕所。
侽们把这片土地的每一处都当做自己的,因而,侽们根本没有她人**的概念。
所以拐卖得到的钱,就这样记成了人情往来账,变成了落霞村集体账目的一部分。
里面还有许多不同的指代词。
“货”,就是拐卖来的人。
“砖”、“瓦”、“苗”,分别代指能干重活的人、身体弱些的人、小孩。
“安家费”、“路费”、“辛苦费”,不必多说。
它们混在看似平常的流水条目之中,账本前半部分是正常的村务收支,越往后,这些罪恶的条目越来越多地混入其中,让人看得越来越压抑、窒息。
元以昼攥紧账本:“你是谁?”
元以昼的灵体站在旁边,看到了老婆婆的脸,恍然觉得,她好像在她手心写下女书的那个人:“……姥姥。”
这声轻唤消融在夜色,没有人听到,也没人回应。
只有无数的人影在夜色中,无声沉默地重复着某些场景。
那个元以昼握着本子后退一步。
在这片夜色中,一切都还没结束——那些买卖、拐走的女孩们,那些被掩盖的罪行,都在一遍遍重复地上演。
夜幕降临,落霞村进入的不是今天的夜晚……
是无数个过去的某年某月某日。
“晚上,不用怕,孩子。”老婆婆又用粗糙的手握住她,安心的温暖的触感,“那些都是过去的夜……只有干了亏心事的人才会怕。”
元以昼的灵体尝试走到自己的身体旁边,并肩,站在同一角度看老婆婆的眼睛。
刹那间,她突然通晓了。
这个夜晚的老婆婆,是何诀。
她已经不是活人。
男村民看不见她。
过去的过去层层叠叠,无数个何诀跌跌撞撞地从元以昼身体边经过。
那些虚影无论经历了怎样的苦痛,最后都会走成一个既定的轨迹,然后汇集,进入眼前老婆婆的身体。
夜雨中,雨水灌进一个虚影的伤口。
“我求……没有人再像我一样。”
和龙山庙中五妪一样的请求。
为什么,她们的愿望总是那么良善呢?
一个虚影的喉咙是破的,声音从颈间涌出。
“求有人……记得真相。”
一个个虚影,一次次重复祈愿。
“求天……开眼。”
每说一遍,虚影黯淡一分,像灵魂的皮剥去一层。
“不求活到白昼,只求夜能容纳我。”
虚影变得透明,乃至完全消失。
“我不求被拯救……我求成为拯救。”
“我愿意留下,就留在这夜色里。”
那道声音越来越低。
“我愿化身为夜。”
山神听见了。
山神的意识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过去的无数个何诀,变成了老婆婆,变成了村子里不散的残响。
夜里,落霞村的男人们看见那些虚影,都感到害怕,下了夜禁令。
夜与昼从此于此并存。
白天的何诀是现世存在的,可能重复死亡的命运,但也是暂时活着的。
她年轻、单纯、理想主义,就算当初是为了想调查什么而来的落霞村——整个人也是被体制吸收、被秩序规训的。
她满怀热忱、喜爱“英雄”和“雄伟”这种词语,在这里教书的这段时间,竟然真的相信通过教育能改变愚昧人们的命运。
晚霞与夜晚的何诀是一个被压抑的灵魂。
一个被拐卖、灭口、遗忘的冤魂,因为不甘心而许愿,留在了落霞村。
她一边力所能及地保护女孩们,就像在《女书》海龟汤里保护“妈妈”和“我”一样。
又一边,一直在等新的何诀到来,然后看她能否实现自己的愿望。
最初,何诀是想要调查某州女子的。
后来,她想要揭发落霞村。
最后,因为没有力量,她唯有许愿留在这里,尽自己微薄之力帮助后进来的女孩们。
这就是她的三个愿望。
但是每一个她都好像那么不争气,因为每一个她,都没有先前的记忆,总是重蹈覆辙。
她们总是死了以后才许愿,不断汇聚成夜晚的何诀!
还好,突然之间,这里出现了另一个女孩。
她总是有那么多办法,她好像才是真正的英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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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我叫小娟(七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