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你理解的帝王?”
安可坐在布景灯下,怀里抱着一只猫。
一盏灯打在她脸上,把面部切割成两半,一半明亮,一半黑暗的模糊。
“你跑我这来发什么疯?”安可回头,淡淡地笑了一下,“我拍什么、演什么、做什么,用不着你批准。虽然我们的姓一样,之前也当过朋友,但,这也不是你这么气势汹汹来责问我的理由吧?”
她的声调带着点抑扬顿挫,又轻又稳,好像现在谈话的间隙也是在排练台词一样。
空气里弥漫着粉末香。
化粧师刚走,桌上散着几片假睫毛。
安娟盯着那些小东西,感觉自己的头颅顶上一片凉飕飕的。
她现在的头堪称光秃秃,从脑勺后发根到脖颈中部都是一片荒凉。
眼下看着这些粘腻的小东西,她感觉它们像黑色小虫子一般,在她心里刺挠出痒意。
现在,安可也在做一种让她心里发凉的东西。
龙州的部分疆土虽然动荡不安着,奈何此地幅员辽阔。
在那些尚能算作安宁的角落,许多女人依然偏爱用甜蜜文学、影视和游戏来抚慰心灵。
甚至可以说,越是动荡不安,这些东西生存的土壤就越肥沃。
只要沉浸在这些虚幻、却真切提供着情绪价值的天地之中,外界的纷扰就可以与自己无关啊。
至少在此时此刻,心情能被完美的纸片男熨帖,在漆黑长夜里品咂甜美的慰藉。
人只要为了一刻眼下的安稳,什么都会不管不顾。
安可嗅到了这片市场,也在这片她擅长并属意着的领域大展身手了。
她参与制作了一款真人游戏,以女性帝王为宣传亮点,并亲自饰演主角。
游戏讲述了主角从才人一步步攀爬至权力巅峰的历程,同时赋予玩家自由选择的权利,并设置了许多不同的命运结局。
虽然没明说对标商绮音,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游戏借鉴了什么。
安娟正是看见了里面的一个支线,所以忍不住来问安可的。当然,她也有想提醒安可的意思,毕竟她们从初中开始一直是同一个学校,交情很深。
“你知道你在拍什么吗?”安娟问。
游戏中有个支线是母女君臣。
估计是受商绮音和商汝友的启发,安可大举“母女君臣”的旗帜。
宣传里,道男人们编织出“前世为君臣,今生做父男”的叙事,把沉默寡言的父美化成沉默的男帝。
安可写:“既然如此,那为何母女不可君臣?而且在我们的现时,就有一对转世的母女君臣。母亲对女儿未尽的亏欠、彼此隐忍不言的情感,也不在少数。”
她就这样在主线之外,创作了一条百合线,反响很好。
大家都夸剧情另辟蹊径、有创意、情感张力十足且视角独特。
玩家们称其“前所未见”,都说“很好吃”。
“安可!安可!安可!”在私下见面会,她们呼喊着“再来一遍”。
安可说这些的语气,兴奋狂热,和以前高兴的时候一模一样。
她们已经很久不联络。
龙州近期发生这么多事,两人刚才见面的时候还很陌生。
安娟完全不认得安可的这一张假面了。
但刚刚,安可在说这一切的时候,好像完全放下了这么多天以来的和安娟的间隙。
好像,她们两个又回到了初中时候那种紧密联结的状态。
好像,她们仍旧会在一个被窝里依偎着一样。
但是,不可能了,因为她们中间还横亘着一个苏沐乐。
或者说,横亘着的,是截然不同的思想。
从前的安娟,在听到安可骄傲地说这些话时,脸上会挂着称赞的笑意。
哪怕是为了朋友开心,她也会挑拣出许多点,一一回应、认可,只是为了朋友开心。
但此刻,安娟不想再这样。
“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作者,”她说,“但是你是否清楚,自己正在创作的究竟是什么?”
安可不解,没说话,只用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看着安娟。
“自从《逃出东瀛博物馆》上映后,网上就有许多AI制作而成的图片。”
安娟将屏幕转向安可,手指滑动。
一张张图片掠过——面庞布满裂痕的瓷器女人、残缺一角的女性面容,更多的是扮演支离破碎肢体的女性博主。
这些图像和苏子惠《寂灭成华》展览一样,尽是女人的血泪死亡。
“很美啊。”尽管有些被那些诡异、惨白面庞的AI图片吓到,安可看惯了,反而觉得还好,“这些图片不是更激发了人的保护欲吗?而且还宣扬了文物回家,大家都更关注龙州文化了。”
图片们都打上了“逃出东瀛博物馆”的tag,这个话题的热度到目前为止还居高不下,可见安可拍摄的短片有多成功。
“你不觉得,这种美,只是一种真实的伤痛?”
灯光闪烁了一下,像电流短路。
安娟的声音低下去:“你把文物变成女人,又让男人去‘拯救’她……哈哈。”
“文物永恒地被设定为一位需要男性帮助才能‘回家’的年轻女性。永恒地,把脆弱、被动、装饰性与女人的形象紧密联结——女人永远是被救的那个。”
“女人是物吗?”
“文物是有价值的、被掠夺的、被占有的对象,和女人被客体化、被视为‘珍贵财产’的处境……就这样可以完全对等地创作吗?”
“又是这样。男人又成了主动的拯救者,女人永远是被动的待拯救者。”
负屃文物即便是化身为了人,也已经历经了百年风雨,不应该表现为天真无知、需要依赖男性引导的傻白甜或幼态形象。
《逃出东瀛博物馆》在消费历史的创伤。
龙州的文物流失是一段民族的伤痛历史,不应该把这段历史套入浪漫叙事的框架。
“那我还能怎么写?”安可语气里有了点火气,任谁被劈头盖脸一顿输出,心里都会不舒服,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知根知底的熟人,“呵呵,哈哈哈哈……”
她好像找到了原因:“你是不是看多了网上的评价,把自己的脑袋看傻了。正常人看到这些,总应该更加关注家国情怀吧。我发誓我当初写的时候,没有掺入一丝一毫想要讲爱情的心啊。安娟,你的眼睛里是只能看见爱情吗?”
“又是家国情怀,文物回家的渴望,被赋予了龙州女人只傢龙州男儿的隐喻,将国族认同巧妙地与特定性别绑定。在这个过程里,女性的贡献和主体性再次被边缘化。多么宏大啊,呵呵,在这么宏大的家国叙事里,你自己的性别永远是被符号化的那一个,真正的能动性和历史作用呢?”
“不然我要怎么做?你是在挑刺吗?非要揪着性别不放?这是什么魔咒还是降头,你们一钻进去就着了相,看不见其它东西了?”
“你搞不了全女,你搞一点无性别的叙事视角,把文物设定成小孩,或者拟人成不同年龄、气质和力量的丰富形象,不可以吗?”
安娟说完,空气静了一瞬。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十年的友谊,竟让她像个执拗孩子般在这里争论对错与解决方案,仿佛安可真的会听进去一样。
“哦,我还没告诉你,”安可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你说的这些选角方向,我原来不是没想过。”
“但是观众真正爱看什么,你大概不清楚吧?如果《逃出东瀛博物馆》不是我和苏沐乐主演,那还会有人看?会有人想看一个小孩的归国之路?会有人想看一个老太勇闯世界的故事?你没有做过这样的领域,对市场还是太陌生了。”
“说吧,你到底要我搞什么?”安可把宠物猫放到一边,“全女阵容?那些极端的东西?我了解过一点你们的思想——没人看的,市场根本不吃那一套。”
“到底是怕没人看,还是害怕以你现在的认知,根本拍不出被我们真心喜爱的作品?”
安娟上前,双手撑在安可的座椅扶手上。
她低头看着她,话言冒犯,安可的表情僵了。
两人沉默。
外头有风敲打着窗框,像在提醒她们,外面是龙州——一个更大的、由不得她们做主的世界。
安娟深吸一口气,还是改不了自己习惯性剖析视频和影片的坏毛病,下意识就要长篇大论,把过去自己剪辑时候遇到的、自己思考的都一股脑说出来:
“《逃出东瀛博物馆》落入了陈旧的性别权力关系窠臼,一个本可以深刻探讨文物归还、殖民历史、文化认同的题材,却最终被简化,包裹上了一层‘女弱男强’的糖衣。”
安可静静看了安娟半晌,忽然扯了扯嘴角:“大女主是吧?这一套,我说也是够了,大女主就意味着什么都要自己干、要独当一面、断情绝爱?”
“是。”
安可没想到,安娟竟然是直接肯定了她一气之下说出的置气言论。
“……”安可这回是真的气笑了,“安娟,你是不是因为没人喜欢自己,谈不到恋爱,所以才会说出这些话啊。莫名其妙地跑过来抨击我,你以为我会为了你的这些话而动摇我的创作决心吗?你知不知道,这些作品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她们俩的对话,谁都没退让。
灯光暗了又亮,有人发现安可还在这,跑过来道了声“不好意思”便离开了。
安可的脸只剩一小点在光里,另外大半张卸了粧的脸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安娟不再说话。
她如何不知道市场是什么样的?
以前她也剪过许多CP向视频,还沉迷着魔于给视频起一些高深的佛学语句——
什么“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我不求漫天神佛”,“佛本无相”,“人们究竟拜的是佛,还是自己的**”,“渡人、渡己”……
佛偈成了一种装饰,贴上这些标签,做出一种“世间都不让我们相爱”、“全世界都在阻挠我家产”的感觉,观众们嗑生嗑死。
但是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看了《佛说转女身经》以后,安娟恍然意识到:若一种思想从根本上否定你存在的价值,不断唆使你抛弃与生俱来的身体,转而去追求成为另一种“完美形态”的性别,那这还能称之为正道吗?
这是邪教蛊惑吧。
若它的存在只为让你不断否定自身、厌恶自己的本来面目,那它的意义究竟何在?
为什么,明明连与你相恋的那个男人,都在轻蔑你的性别、你的同类,把对你的轻视化为“保护”,你还要凑上去,甘之如饴?
为什么还要沉醉于那些看似甜蜜的CP?
感情身份不对等,表面是浪漫叙事,内里却永远是权力倾轧。
当人们为剧中女性的忍辱负重而落泪,可曾想过这眼泪是为了虚构的感动而流,还是为自己现实中相似的处境而流?
“你还记得吗?过去有多少人在为了自己的权利而斗争。过去的女学生,剪短发是要被处死的。只是因为她们不想再让别人定义自己的样子。”安娟看着安可的长发,突然问。
“你现在又想定义我?”安可反问。
安娟没有回答。她知道两人已经站在了河的两岸。
安可在岸那边,灯光、掌声、美丽的粧容;她在这边,孤独、怀疑、沉默的声带。
她只是轻声说:“除了这些之外,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要小心苏沐乐。侽的思想是很危险的,侽并不想要和平。你很热爱这片土地的安宁,可侽未必。”
安可没再说话。
有人不过来确认到底是否人都走完,直接把灯灭了,室内归于黑暗。
只有那几张裂开的拟女人为瓷器的脸,在屏幕上幽幽闪烁微光,仿佛在嘲笑什么,又仿佛在哭。
……
安可握紧拳头,看着手机屏幕上的信息。
那一天和安娟对话的场景浮现在眼前,清晰仿佛如昨。
听说安娟已经变成植物人了。
不管一些别的理念,有些话,安娟说的确实没错。
苏沐乐:【清水家邀请你去参加一个私人茶道会。】
【她们希望你宣传东瀛的茶器、插花、侘寂风格装修】
【这也是我们的意思。到时候,还会有文化交流】
【东瀛想要龙州的一些文物,我们已经筹备低价回流给清水家,因为你拍的片子,她们指定需要你作为主持人】
1.上个月学习了下,想了想,还是不写女女性缘,具体原因副本三再展开写下思考
2.死者多为剪发女生,及手执旗帜的人民,显系预有射击标准。
只要看当日女生中弹的多半是剪了发的,就可以知道主张开枪的人与她致死的原因了...……又闻,卫兵专向穿洋服之男子及剪发之女生刺击,因洋服,短发皆为**之标帜。
魏女士已剪发,故被击死。
上述证词是否属实,无从判断;但至少可以看出,当时许多人相信,军警是有意瞄准剪短发女性开枪的。——《1920年代中国女性剪发》
改了好久,笔力不够,再加上写的主旨,不□□于说教。
可是我已经做到现在的我能做到的最好了。不苛责自己了,继续学习看看最后能写成什么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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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我叫小娟(七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