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上的字迹顽固地扭曲、挣扎,执意要变为原本的“毒”和“霉”。
黑板渗出的鲜血并非来自元以昼,也不是那些小男孩——
从门缝外那些苍白脸孔判断,这血恐怕属于躲藏的女孩们。
黑板上冥顽不灵的字形,正被蔓延的血迹吞噬,即将彻底消失。
如果它们真的完全被吞没,那元以昼连修改的机会都没了。
痛苦萦绕眉间,她的精神力持续消耗,脸色愈发惨白。
规则要求她以血修正。
血?
谁的血?
副本自然希望她献上自己的血啊——可眼下黑板已被血污浸透,字迹模糊,即便用血重写,也难以显现。
更何况,她凭什么要用自己的血来妥协?
元以昼伸出已修复的食指,蘸取黑板间隙涌出的鲜血,却并不是为了“修正”。
就在她以血为墨的瞬间,掌心女书印记骤然发烫,随即破裂,鲜血从新伤口涌出。
她漠然看新旧血液在指尖交融,忽然改变主意。
元以昼露出古怪笑容,在那些字旁边用血写下: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父本得意地得瑟,头一次看见硬骨头顾主认错,感觉整个系统都要飘起来了。
但是,她突然又写:
“我错得好。”
又在挤挤挨挨的角落添上:
“我错得妙。”
“我错得真不错。”
写不下了,往更高处挥笔:“我一向错得漂亮。”
血字在黑板上蜿蜒爬行,原本的血污碰到元以昼的血,瑟缩着尽数褪去,于是那些认错的语句强行劈开边边角角,拼凑成一张张扭曲的笑脸。
父本系统发出“滋滋”几声杂音,思维好像浆糊,有点反应不来眼前状况。
但很快,它惊恐地发现程序判定满意——
元以昼确实按照要求用血“改正”了。
只不过,她“改正”的是自己的“错误”。
并且,她还这么“真心”、“诚恳”地承认了“错误”!
下一秒,父本系统剧烈震颤,它滞后地意识到一个致命漏洞:
元以昼所承认的“错误”,根本没有参照标准!
她错在哪?
她改了什么?
她一笔一画都在跑火车。
她什么都没改啊!
评判的前提彻底混乱,错误的规则代码纠缠冲撞,无数失控的电流在系统内核疯狂逃窜。
父本系统如同一条自噬的螙蛇,在逻辑循环中咬断了自己的尾巴。
顷刻之间,系统崩塌了。
教室陷入死寂,男学生们呆若木鸡。
血不再涌出,逐渐干涸。黑板重新变得干燥洁净。
元以昼回头看了一样肥头大耳的男学生们,好像一个尽责教师在检查学生是否专注。
接着,她在“螙”和“楣”旁边,用血工整地写下它们的拼音。
此时的规则系统已彻底停滞了:
拼音的确是教学内容,并不违反“禁止教授课外知识”的条款;而元以昼也用了血修正板书——至于谁的血,它管不到,也无力追究了。
父本小男孩与台下所有男孩,在它们第一个被强制禁声的日子里,彻底噤声了。
……
元以昼趁势继续授课。
她张开手掌,灵力丝线般牵引,将男学生课桌上、嘴上的白纸尽数撤回掌心。
纸张沾染手上血迹,在她指间微微颤动。
即便没有封条,那些小男孩也早已噤若寒蝉,用看怪物和杀人魔的眼神看向元以昼。
元以昼开始拆解每一个辱女词的偏旁。
那些“女”字旁如蝉壳褪下,在她指尖化作薄锐的刀刃,悬停半空,寒光流转。
有时候,她也无意识地用过它们,因此,她也被刺伤了。
但她连眉都不皱,只是任由鲜血浸染刀锋,以血饲刃。
女字旁化作的利刃尝过她的血后,竟不再纠缠,轻鸣一声,如获解脱般四散飞旋。
刀刃不仅呼啸着将写满侮辱的白纸切得粉碎,更精准地掠向每一个小男孩——
“嫁娶”,被拆解成“取傢”,而后自动消散于空中,仿佛自知不该存世。
“妖”化作“祆”,“妖娆”成了“祆蝞”,“妖孽”成了“祆祟”;
“谄媚”变为“谄蝞”,“嫌弃”化作“慊弃”;
“妨碍”写成“?碍”,“贪婪”成了“贪惏”;
“嫉妒”可写成“忮忌”和“愱殬”,“□□”改为“闝倡”;
“委屈”成了“悒屈”,“矮”字化作“?”;
“化妆”保留本字“化粧”,“婢”回归古字“俾”;
“嬉笑”,写成“嘻笑”,而“娱乐”“玩耍”“戏耍”,是游戏、游玩、游乐;
“侮辱”改为“僫辱”,“晦气”作“秽气”;
“奸佞”化为“忓谀”,“□□”写作“强歼”;
“妄想”成“忹想”,“凄凉”作“慽凉”;
“诬告”改为“?告”,“胸罩”称作“护胸”,“卫生巾”应是“月经贴”;
“性缘”直指本质“男缘”,“禅让”还原“嬗让”;
“巾帼”是“娥眉”才对,“侄子”回归“姪子”。
婆婆妈妈?非也。叽叽歪歪。
哔哔赖赖?错了,吊吊赖赖。
......如此种种,无穷无尽。
而“妇”字右边,古体本为“帚”,是为武器。
此刻,磅礴尖锐的武器化为庞大阴影,如赑屃山岳般压向全场。
男学生们僵在原地,瞳孔中倒映着这些重构的文字,看着它们逼近自己的脸庞、喉咙、心脏。
没有鲜血飞溅,只有刺耳撕裂声。
被刀刃触及的小男孩们并未流血,而是溃散成缕缕黑气——原来,它们根本就不是人类!
元以昼眼神黯黑,恐怕,这里还是苏子墨的那片碑林,它们只是碑林下滋生的恶念凝聚体。
她揉了揉太阳穴。
刚才一口气调用了“女无国界”所整理的女义字库,强行改写这些浸透偏见的词汇,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
但她深知,这仅是冰山一角。
若“娇”字总将脆弱强加于女,那谁人能看见女子本如乔木坚韧高大?
若“姦”字构罪三女聚众,到底有何依据污名化女性联结?
若母亲化作鬼魂尚不消散,又怎能用带“鬼”的贬义词去玷污她们?
若……
还有太多潜藏在文化、日常俗语、乃至被奉为“箴言”中的不公,亟待修正。
而且,“女无国界”改后的字大多生涩。
究其根源:一来,在文字简化的过程中,男性视角的偏私已深植骨髓;二是在母系社会,或许根本不会诞生如此多充满恶意的词汇——正如某些母系民族,最重的脏话也不过是“你吃得没我好”、“你家的庄稼牲畜不如我家兴旺”。
所以,改造和改正的过程无比艰辛,道阻且长。
通过通晓的能力,元以昼看见无数女性面对这些充满偏见的字词时,眼中掠过的不屑。
有人因输入法无法打出女义字而直接弃用,更有人竟反过来维护这套早已倾斜偏颇的文字体系,视规训为常态。
幸好,仍有众多身影在寂寂无声处整理、补全着这片语库。
她们心中自有一方天地,不理会任何质疑与唱衰,执意重建公正的表达。
正因这些无声的积累,元以昼如今才有看见这些女义字的机会。
此刻,无数被剥离的“女”字旁,化作凛冽利刃,簌簌飞出门缝,携着百年的沉默与锐利,向村中每一个践踏过她们的男村民呼啸而去。
……
元以昼面朝门缝,看见那些女孩仍畏畏缩缩、不肯进来。
她调整了自己的位置,在她们目光可及之处,轻轻拾起一支粉笔。
父本系统已暂时沉寂。
她声音清晰:“少年、青年......这些词从来都属于我们,无需用性别切割。”
远处涌来血腥气,她低嗅一口,轻声道:“这些靠吸血存在的规则......那些早已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很快就会消失。”
元以昼抬起头,对呆立的女孩们露出平静坚定的笑容:“现在,让我们重新学一遍——这些字,本该是什么样子。”
“比如‘他’字,用来指代‘它们’,不好。这个字是人字旁,为什么非要拎出来单指向一个群体?虽然现有文字里没有‘男也’的结构,但......‘侽’是个合适的选择。”
她顿了顿,像在自问:一群只能依傍人而诞生、存活的生物,真的配称为“人”吗?
随后,元以昼闭上双眼,动用言灵,许下一个近乎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再度睁眼,愿望果然没有实现。
没有人回应她,也没有人应和,教室依旧死寂。
元以昼并不在意,也不强求女孩们有什么反应。
她只是想借这次教学,让自己也熟悉一遍“女无国界”的智慧结晶。
她自顾自地在黑板上写下那些女义字。
字越写越多,很快便挤满了整块破旧的黑板。
多出的字符悄然脱离板面,如萤火漂浮空中。
女孩们犹豫地望着。
终于,有一个怯生生地伸出手,接住了空中悬浮的一枚女字旁。它不再锋利带刃,而是流光温暖。
“老师,”那女孩忽然哽咽,“它好暖和。”
“那是你母亲、你姥姥,也是你的名字。”元以昼轻声回答。
不知是谁先推开了门,女孩们一个接一个,坐进了纷乱的课桌里。
她们欣喜地、小心地触摸课桌和座椅。
这些被男孩们肆意刻划、毫不珍惜的物件,在她们眼中却如同珍宝。
尽管听不太懂,她们仍抬起头,端正坐好,目光专注地望向黑板。
“我想学......婆婆曾经教我的那些字。”有个女孩大胆道。
“好。”
元以昼先教了女义字,再开始教女书。
“这是世界上唯一由女性创造并专属于女性的文字体系,”她说,“它是在汉字方块字基础上变形改造而来。”
“这是一群被剥夺教育权,却依然渴望知识的、女性群体的自我救赎。”
女孩们懵懂认真地听着,眼中闪烁微弱崭新的光。
元以昼正欲开口,从《女书》海龟汤那些女人留下的文字诗歌教起,母本却突然发声:
【警告!系统规则崩溃,幻境即将反扑。】
【倒计时:五分钟。】
有什么东西要反扑?还会有一场恶战吗?
现在的元以昼,周身浸染了太多血迹。
若仔细看她的双眼,会发现眼白深处已是一片血红——不知是映照了之前黑板上的血污,还是她眼底本已渗血。
她隐隐地渴望着鲜血……
而现在,没有任何事物能阻挡她履行教师的职责。
元以昼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加快了念诵的速度。
时间不够,但仍要讲完。
“学会了吗?你们有基础,可以再自己念一遍,它们的意思是......”
【倒计时:三分钟。】
“星火不灭,彻照长霞。字未消痕,死生同涯。”
孩童们的声音纯净如钻石迸裂时飞溅的晶片,棱角分明,光芒锐利。
它不掺一丝杂质,音色清甜高亢,又像阳光穿透水晶,折射出透明光晕。
那些声音读着读着,渐渐汇成了歌。
歌声有了形状,像一片片柳叶,在空中轻盈流转;又像单薄的一片刀片,刺破时空帷幕。
元以昼恍神,脑海出现了一些声音:
后世宣传片里,唱女书的孩童的歌喉里,没有历史上女性被禁锢的集体记忆,也没有压抑中挣扎求自由的沉重喘息。
她们只是唱,以未经世事的纯粹,把一段被深埋的文化,轻轻托起。
但也正是这天真的延续,反而接近了本质。
因为最初创造女书的女性,也是在一无所有的天真荒芜中,为自己开辟了一方震耳欲聋的天地。
只是如今,落霞村的孩童们已经知道何为苦楚。
这些童声来唱,形成了一种巨大的回响。
最无垢的音色,承载了最沉郁的过往......
孩子们将痛楚和坚韧深藏字句,用清澈的歌喉,一字一句,接续了这条由沉默者书写、由无名者传递的河流。
【倒计时:两分钟。】
黑板背后似有活物在疯狂蠕动,企图破壳而出。
“声作利刃,斩尽锁枷。相互扶持,如花并葩。”
歌声中,元以昼瞥见另一条时间线上的自己——一位高中教师。
落霞村里,一群吊儿郎当的男学生翘腿晃桌,懒散地举起手。
“老师,”侽举手,“我要演《雷雨》里的老爷。”
“是不公平的命运指使我到这里来的!”另一个男学生掐着嗓子念词。
她看见那个自己冷冷地将书拍在讲台上:“何必要一代代重复这样的角色?”
看到此处,元以昼猛然记起,在她原本的世界里,课堂演绎此类场景时,她同样痛苦地看着男生们神气活现地扮演“老爷”。视频被传上网,赢得无数男性喝彩。
那个身为高中教师的“她”,之所以如此抵触,正是因为,一代代女孩在演绎中只能成为梅侍萍,而一代代男孩,却总能作怪地扮演老爷!
【倒计时,一分钟。】
血红的【0:59】悬浮于空气之中。
“何以为家?自由无价。天下妇女,姊妹一家。”
歌声缭绕间,《女书》海龟汤中姥姥、妈妈的虚影浮现。
元以昼仿佛又闻到干燥枕巾和她们身上的稻谷气息,感受到她们粗糙的手掌抚过脸颊。
在那些时刻,她曾短暂地体会过有母亲是怎样的感觉。
尽管,那是一位被生活磨去了棱角的、懦弱的母亲。
而在某些循环里,懦弱的她为她而死。
【倒计时结束。】
“天下妇女,姊妹一家。”最后,她们唱。
黑板动了。
1.明明输入法可以打出来,最后却变成了问号……
女义字有很多资料,感兴趣的朋友可自行搜索查看学习。
不说了,才知道作话也能单独被锁。
2.本想之后的文里,用“男也”代替“他”。
但两个字看起来太累赘,观感不好。
现在侽没有“tā”的发音,但自己这么认为就可以了。
想了想,不能再拖了。
还是应该把词语和称呼的更改提前。
因为越提前,就代表越可以提早一步纠正很多隐含的东西,并且可以在以后的书写里不断地发现更多隐藏的恶意。
如果不提前,以后没机会写了怎么办
不过,现在在寻找的过程中依旧发现了很多之前习以为常的东西竟是螙药......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围剿会如此深刻、全面。
一边愤怒(这个怒其实也不该用......)一边努力(这个努也不该用……)改正。
感觉把自己逼进死胡同了。
不过这也正代表,深刻沉痛的革新,会全面到来。
能改一个是一个,忘记改的,在段评补充。
大概一年前就想看见女书副本和文字副本,没想到是146章才看见(^_^)不过也算圆梦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6章 我叫小娟(六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