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以昼睁眼,发现自己已回到被套上滤镜、泛着雪花杂质的落霞村。
看来,这里依旧是幻境,并不是真实的落霞村,与《女书》海龟汤里的落霞村恐怕也相去甚远。
她牵着安静下来的小女孩走向学堂,心里却想:
若一代代女人不曾生下男孩,不曾维护父权,不将一切传给男儿,这世界会不会是另一番光景?
一个不必循环恐惧的新世界,一个没有昏因傢取的新世界,一个女儿们不会成为昏虜重复上代命运的新世界。
经历《女书》,的确是像经历了恐怖片。
但好的恐怖片,从不只贩卖恐惧。
它淬炼勇气,点燃愤怒,直到你亲手打破那道禁锢的边界。
勇气,是人类最伟大的赞歌。
若只是沉溺恐惧、蜷缩哭弱、迷于自嗲,你会更加孱弱。
教室里,男学生挤得满满当当,个个面容肥腻,眼神混浊,脱离了常人形态。
可以料想的命运是,元以昼稍有不顺其意,便可能被这群东西生吞活剥。
教室外,女孩们堆叠脑袋,从门缝与窗隙间偷望黑板上的字迹。
女书的字形,或许正由此而生——那是在斜窥的视角下,透过窄缝所见文字的样貌:细长、微扁,像被挤压。
它们的形态,真如从窗外窥看黑板上的字,因视角而变形。
这些字,如柳叶纤长,在时代的夹缝中挣扎求生,顽强扎根、生长,为女性争得一片属于自己的精神疆土,代代相传。
这群怪物样的小男孩没空管女孩们。
他们只是兴致勃勃地盯着元以昼,好似设想了无数遍她的死法。
恶意,从他们的眼神中喷射出来。
一个男孩指着白纸,天真又恶劣地笑:“老师,这字什么意思呀?”
元以昼远远瞥了一眼,白纸上是不堪入目的辱女词。
她抿紧嘴唇。
开口?她可不想送死。
果然,父本小男孩冰冷的声音响起,宣读规则:
【落霞村规则,第三条。
为了亲近祖先、敬仰宗祖、传承古礼,每个月有这么一天,村子里不能说话,只能用手势和眼神交流。】
【顾主,今天就是禁声日哦。】
该死的父本。
落霞村明明有规则,她又陷入了一场规则怪谈。
它偏要在她遇险时才出声提示,实在可恨。
小男孩见元以昼闭口不言,不死心:“老师,那你在黑板上写出来呗?我真不认识。”
凭什么他们可以说话?双标的规则。
这么想着的时候,小男孩们见她迟迟不动,拉下脸来。
破木课桌上白纸暴动,如冥钱纷飞。
看元以昼不理睬他们,小男孩们当即就要哭出来。
元以昼看见那些漂浮在空中的白纸瞬间转变角度,颤巍着以利刃的姿态对准她。
糟了。
教师守则第三条:为了培养学生坚韧的品格,如果学生哭泣,请劝其坚强。
但今天是禁声日当天。
如果学生在课堂上哭泣,需要口头语言安抚其情绪,确保学生情绪稳定。
这条规定与禁声日不能说话相互违背——这是逼元以昼开口。
除了说话安慰,还有别的方式吗?
元以昼现在身上又没有玩具和糖果。
想来,小男孩也不会接受简单的玩乐之物。
如果他们真的感到有什么值得一看、感兴趣的话,恐怕是想看到元以昼死掉吧。
黑板陡然变成深沉黑色,如黑洞吞噬光线,连她的精神力也一并吸走。
常识在消散,理智在模糊。
一片白纸飘到元以昼身旁。
她看了看,几乎要立刻将那个字写上去。
就在这时,掌心隐隐发烫。
那枚从海龟汤里带出来的女书字符,如一枚灼热的锚,钉住她即将溃散的清醒——
也稳稳钉住她拿着粉笔即将落下的手。
小男孩们急了。
尖利的噪音刺穿耳膜,肥胖脏手撕扯她的长发。
元以昼这才想起,此刻她是何诀,披着到肩膀的头发。
不过,就算短发又如何?这群东西总有办法作恶。
“滋”。
是布料断裂的声音,有人用力扯她的衣服,想让她衣不蔽体,为自己女性的身体羞耻。
一个尤其狡猾的男孩,伸手就想弹她肩带——在他有限的认知里,女人总该有那根带子。
可他摸了个空。
元以昼肩上什么都没有。
男孩僵在原地,脸上写满无法理解的尴尬与震惊:
这世上,怎么会有女人不穿胸罩?连个小背心都没有?
元以昼看着他们因惊诧而不自然挛缩的脸,心底冷笑。
她转过身,在黑板上写:
“男儿有泪不轻弹”。
一瞬间,教室里骤然卷起无形的风。
所有白纸猛地飞回课桌——不,是重重拍打在那些男孩脸上,如同戒尺,将他们死死按在座位上,强迫他们挺直脊背。
门缝外偷看的女孩们,脸上都涌起一种近乎痴迷的崇敬,眼中同时还闪着灼热的光。
元以昼瞥了眼她们的脸,若有所思。
这里所有孩子的脸都是畸形的,可能是近亲生下的缘故。
教室一片死寂,看着乖巧坐在下面、噤声不言的小男孩们,元以昼突然觉得,或许真该教给他们点什么。
她原以为凭借自己的知识储备,应对男学生们抛来的这些挑衅,应当如利刃切菜般轻松。
可当她真正看向第一张白纸时,眉头却紧紧锁住——
纸上只有一个字:“毒”。
这算什么辱女词?根本没有“女”字旁。
父本声音讥诮响起:
【教啊,你不是想当英雌吗?】
【只要你有一个字写错了,就会被这群学生惩罚。】
【身为老师,怎能不懂这些字呢?】
【判断错了,就等于没演好何诀这个角色。】
元以昼谨记规则,闭口不言。
母本的警示,在同一时刻渗入她的意识:
【如果你写出那些字,手心的女书印记会反噬你自身。】
何诀,何诀。
何决......何决?
写出来,会被母本惩罚。
不写或写错,必被父本折磨。
何诀,若你真的在此,会做何决定呢?
台下男学生的眼球暴突,涎水沿着口角滑落,目光如钩,死死锁住元以昼的一举一动,不肯错过她任何一瞬软弱和破绽。
元以昼双手撑住破旧讲台,忽然笑了。
她随手拈起半截粉笔,转身面向黑板,手腕一沉,挥笔写下一个筋骨嶙峋的字——
“毋”。
随即,笔锋流转,继续写下一连串释义:
“毒”字溯源至甲骨文与金文,其部首原非“母”,而是“毋”。
“毋”意为禁止、触碰。
上古造字时,以“草”头代表有害之物,下加“毋”字示警,本意是“毒物不可靠近”。
字形演变中,“毋”被悄然替换为“母”。
可明明“毋”比“母”的笔画更少,何来官方所说的简化、难写之说?
怕是某个脑仁只有丸子大小的改字者,凭着父权逻辑里对争资源、善算计的母亲形象的臆想,硬将“母”塞了进去。
后世竟真有人从“毒”字上牵强附会,说什么“毒”不仅从“主”,而且从“母”,意指“掌权女子心狠手辣”。
以谬传谬,竟成“正解”?!
更可悲的是,还有女人了解了“毒”字的来历,还非说“母”字并不是有心加上去的——若是摒弃“毒”字不用,不是因噎废食吗?
她信誓旦旦地给“毒”字背书,觉得放弃这么方便简单的常用字,实在是不好。
当脑子里掠过这篇帖子,元以昼只觉得恶心。
想了想,她在“毋”旁加了个“螙”字。
这个字与“蠧”同义,且更好写好记。
“蠧”也有损害之意,有时候也用来形容有毒害的事物。
所有这些信息,是元以昼通过通晓能力,从“女无国界”档案与散落的龙州古籍中拼凑得来的。
龙州文字里这类刻意埋入的偏私与贬损,早被敏锐的女性研究者一一揪出。
她正凝神,又一张白纸飘落眼前:
“霉”。
果然,又一个。
元以昼面不改色,捏住粉笔点末,在黑板上写下“楣”字。
她继续写:倒楣,本源于科举。
考前,人们树旗杆于门楣,落榜便撤去旗杆,是为“倒楣”。
且“楣”为门上横木,落下砸人自然倒霉,意象清晰直观。
而“霉”字后出,以“雨”压“每”,阴湿腐朽之意尽显——可“每”字本身,在古文中亦常与“女”相系。
甲骨文中“每”形象为女子头戴发饰,胸部两点,象征母亲。
写完,元以昼粉笔微顿。
不必多言,黑板上的字迹已是最犀利的反击。
但她同时意识到自己已经同时触犯了两条教师规则。
黑板上原本渐趋平缓的波动骤然剧变,暗红血迹如活物渗出,迅速淹没她刚刚写下的字迹。
血腥气弥漫开,带着金属的压迫感。
门外的女孩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小男孩们哈哈笑开,似乎在嘲笑元以昼为了逞这一时之快,将自己逼入了绝境。
虚空中,规则冰冷浮现:
【为了保持教学清晰,书写端正,若黑板上的字迹自行变动,请用血改正。】
【身为合格的教师,请不要教授与课本无关的知识。】
两条规则,如两道铁索,牢牢攀上脖颈。
血迹仍在蔓延,仿佛在催促元以昼履行第一条规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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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我叫小娟(六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