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本如果有皮肤,此刻汗毛应该是根根炸起了。
“而我们孕育生命,则需要以血肉为土壤,以岁月为泉流,以灵魂与整个自我作献祭。倾尽所有,方能浇灌出一个独立的、有思想的、完整的人。”
元以昼嗤笑:“所以,这在你看来,竟是‘方寸之地’的局限?是‘人丁凋零’的失败?”
父本还想说什么——
什么数量多才能有足够多的样本,才能有足够多的人。
如此,才能有足够多的人才……
却持续被元以昼打断。
“不必再为你那缺乏深度创造力,只能进行原始剥削和吞噬,却不能创造和诞育的本能披上神圣外衣了。”
“真正的神圣,在于创造独一无二的灵魂,在于滋养每一个生命健康丰盛地成长,在于让天下每一个人——而非仅仅是少数,让她们都能享有尊严、安宁与幸福!”
“而不是,追求空洞的数量,却漠视个体的质量。更不是构建一个将人视为燃料与耗材,无情榨取、随意丢弃的社会。是让世界不变成你我今天所看见的龙州。”
“不是像流水线一样,令她人生产一堆贴着龙父印记的残次品!纵使世间塞满你的龙子龙孙,也不过是一群徒有其表的外壳,是文明火种熄灭后......冰冷的残渣!”
父本陷入暴怒却无从反驳的沉默。
恰在此时,一道慵懒含笑的声线自廊柱后悠悠传来,轻易便划破这片僵持的沉默:
“让我瞧瞧,是哪位贵客临门?”
元以昼循声望去,只见一人缓步转出。
此人一身素白长袍,长发束起,眉眼清润,一身出尘的修道气质。
乍一看,和苏子惠悲悯伪善的姿态有几分相似。
不过,根据龙州现时的刻板印象,还是可分辨得出这是个女人的。
这人的目光落在元以昼身上,笑意更深:“我观诸位身上杀意翻涌,扰了此间清净祥和,实在有辱佛门净地。落霞寺是涤荡戾气、平和心绪之所,还希望各位......收敛些才好呢。”
元以昼眉头紧锁:“元晔。”
元晔闻言,眼底骤然亮起,欣喜异常:“你竟然还记得我么?”
但他又感到不对,目光移到元以昼肚子上:“你怀孕了,母亲?!”
孙云起却已按捺不住,厉声斥道:“你个狗爹养的东西!你这个女人,不识好歹!上个世界背叛利伯蒂,转头去帮铁拉——你究竟什么意思?!现在又在这装神弄鬼,是想再给我们下绊子?本来见你在天宫出手相助,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元晔顿时面露委屈,楚楚可怜:“这其中肯定有误会......我后期也是遭到铁拉迷惑,我是无辜的!不信,你们问元以昼,我对她的心,天地可鉴!纯净无暇,唯愿追随!”
元以昼的确没在他身上感到如俄里翁和苏子惠的心思。
可元晔并不是女人。
元以昼冷声问:“你为何在此?”
元晔注视她,眼神深邃,语气偏执:“我在此,自然是为了追随你。你是我的母亲。”
也是我的命。
杜爱娟的魂体一阵波动,嘴角抽动,毫不掩饰的恶心。
当然,她并不是质疑元晔的这份表白的诚心。
只是,这种直白恶心的话让没有体会过温情的人来感受,自然是肌肤都会生出寸寸不适感来的。
“开玩笑的,”元晔耸肩,“我在这儿修行。左右等不到母亲,总得找些事做吧?”
插科打诨之人。
元以昼不再看他,心思电转。
元晔言行难辨真心,动机不明,眼下也不适宜打草惊蛇……
算了,就任由他这样吧。
更何况,他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要打扮成女人的样子——他身上的那对胸是做不了假的,连喉结都不怎么看得出来,只不过衣服还是一股雄弱风范。
静观其变好了。
“他不是女人,不要误会了。”元以昼对孙云起说。
孙云起讶然,绕着元晔看了一圈:“我怎么没看出来……”
不过,的确不能光靠头发、身材断定一个人的性别。
这些东西都可以后天改造,是为虚假。
“挺好的,”孙云起终是下了断论,“男人就是应该这样嘛。”
她以后不会用有关女人的词指代他了。
元晔脸色一黑。
他费尽心思变成这样,就是为了不再被说“是个男人”,怎么一到她们身边,兜兜转转,却又像回到原点?
只是,此刻杜爱娟的魂体骤然一颤。
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慌和寒意,立刻从元以昼的骨髓里往外涌。
元以昼与她寄生通感,捕捉到那丝波动,蹙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香烟缭绕中,一位穿着锦绣华服,浑身名牌,通身珠光宝气的妇人,正仪态端庄地跪坐在不远处。
她安详的神情,在佛光映照下无懈可击。
妇人身前矗立着一尊石像,正是龙首狮身的狻猊。
烟火缭绕间,她面容平静,已经沉浸于虔诚的祈祝之中。
杜爱娟为什么要看她?
仅是瞥了一眼,元以昼心口竟然骤然又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令她几乎踉跄软倒——
元晔的手迅疾而出,稳稳拖住她失衡的身形。指尖温热,却流连不肯离去。
他头颅低垂,姿态凝定,既不直视,亦不侧窥……也没有真正地和她有什么亲密动作。
但他的鼻子横亘在原地,在元以昼站稳、抽身离去后的那一方空气里,极深、极静地吸入一口气。
仿佛是要封留她残存的气息,将那抹无形刻入肺腑。
“怎么了?”孙云起警觉问。
元以昼没有回答。
这一瞬,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掀开了尘封的历史幕布——
幻象轰然炸开。
她此刻所通感的东西实在是超过语言。
她凝神运转灵力,将杜爱娟汹涌而出的、破碎而黑暗的记忆直接展示在众人识海之中……
那个浑身名牌的妇人,正是杜爱娟的亲生母亲,杜娟。
无数画面如血色潮水轰然席卷。
一口黑井。
井口之上,一道冷漠的男影。
第一世,杜娟是丧夫的寡妇杜氏。
因抵死不愿改嫁,杜娟被公公逼得投井自尽。
井水翻涌间,年轻的母亲绝望地凝视自己年幼的女儿,最终竟亲手将其扼毙,抱女共赴黄泉。
幼童的手拼命攀抓,指甲撕裂,却仍被拉入冰冷水底。
跳井后,井口之上,仍回荡着公公冰冷的嗓音:“死了也好,还能挣个贞洁牌坊。”
画面陡然一转。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孕妇单薄的身影蜷缩在手术台上,泪水与汗水交织。
第二世,杜娟成了一位执念深重的母亲。
孕中,杜娟查验胎儿性别。
“是女孩。”冷漠的诊断声传来。
发现是女孩后,杜娟毫不犹豫地堕掉了杜爱娟。
为求得一子,她忍受手臂长的冰冷取卵针反复穿刺进血肉,咬碎毛巾,痛到死生两难——只因丈夫无能。
喉咙溢出呜咽,她终于诞下男婴,但男儿却因基因缺陷早早夭折。
而那个曾存在过的健康女婴,被她永远埋藏,只字未提。
再一瞬。
拳影交错。
第三世,杜娟在丈夫的拳脚下苟且偷生。
男人酩酊大醉,拳脚横飞。女人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她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小女孩,自己却转身夺门而逃。
为了自保,她屡次将女儿推出去,承受醉酒丈夫的无端怒火。
每次他酗酒归来,她便借故出门,留下杜爱娟一人在家,用女儿的恐惧换取自己片刻的安宁。
“妈妈!”
孩童尖锐的哭喊,溺没在酒瓶的碎裂声里。
第四世、第五世......
生生世世,轮回碾转。
杜爱娟从未得以善终。
而杜娟,或主动,或被动,总是一次次亲手将杜爱娟推入深渊。
血色浪潮一波高过一波。
元以昼和孙云起屏息,几乎被卷入那股吞噬一切的痛苦里。
“够了——”
“够了!!!”
杜爱娟的魂体猛地挣扎,她双手抱头,痛苦嘶喊。
然而,那些画面并未消散,反而愈加清晰。
直至这一世——
最后一幕。
襁褓中的婴儿,被无声丢弃在垃圾桶里。
而那名华服妇人,怀里抱着新生的男婴,笑颜安然,步入朱门深宅。
而后,杜娟凭借苏醒的某些记忆与手段,竟然顺利进了苏家,成了苏沐乐的继母,一跃成为龙州瞩目的贵妇。
而被抛弃的杜爱娟,幸得艾娟的收养,才得以存活。
成年后的杜爱娟前往落霞村支教,却因男村民人心险恶,最终不明不白地惨死在那里。
杜爱娟也是固执,世世每次一到成年可以改名的时候,固执地自姓为“杜”,自己给自己取名“爱娟”。
而且有几世,即使被父亲逼迫、殴打,甚至因此而丧命,她也绝不改姓。
她的父亲们曾经怒吼:“随你母亲姓又如何?!她的姓不也是从你外公那里得来的?!”
可杜爱娟依旧倔强如初。
仿佛这个名字,是她与母亲之间唯一残存的血色纽带。
或许是因距离狻猊雕像太近,而狻猊是佛前坐骑,素来沾染因果、通晓轮回,这段被鲜血浸染的宿命才得以骤然闯入杜爱娟记忆,又被元以昼窥破。
沉默在几人之间蔓延。
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宿命感几乎化为实质,比赑屃的山岳势能还要沉重。
孙云起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她问向杜爱娟:“你......你就这么爱你母亲吗?生生名为‘爱娟’,世世为她而死......你这简直是在用自己的命,去祭奠她啊!”
众人目光再次投向一身华贵服装的杜娟。
此刻她身上的红,仿佛由杜爱娟生生世世的鲜血染成,刺目,惊心。
如果说,商绮音与商汝友之间的血脉是斩不断的脐带,那么杜娟和杜爱娟之间,便是一道缠绕着世世诅咒、浸满绝望的血色绞索——混乱、恐怖,令人无法理解。
怎么会有母亲 ,世世都将自己的孩子推向死地?
即便并非次次亲手所为,但那些冷漠的抛弃与决绝,也无疑间接地将女儿推入绝境——难道,只是因为她的性别?
“好......惨啊......”
终于,有人喃喃低语,道出所有人心中那份沉重到无法承受的悲悯和寒意。
孙云起闭眼,深吸一口气。
此间,她心上涌起的,不是单纯的同情了,而是灵魂深处对这般荒诞残酷命运的巨大无力与悲凉。
不是已经重获新生了吗,杜娟?
为何依旧要俯身讨好男人,将自己困于性缘的蛛网之中?
这和上一世因先迈左脚而赴死,于是这一世改为先迈右脚,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一次次重生?
呼……
她也为杜爱娟心痛,却的确是无法理解,究竟是怎样的扭曲的执着,才能让她生生世世飞蛾扑火、世世生生不改其志,一次次决绝地走向同一个鲜血淋漓的终点?
望着两人怪怪的神色,承受不住复杂目光的杜爱娟,终于是脱口而出:“你们懂什么?!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是商汝友,那么爱她的母亲。我一点不爱杜娟了!我早就不爱她了!”
“可我就要一直叫‘杜爱娟!’”
“我要她每一世看到这个名字,都知道是我,是她的女儿——找她来了!”
“我要她生生世世都摆脱不了我!”
声音唯有元以昼和孙云起能听见,在佛殿里炸响,如同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