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雪又窸窣地落将下来。
起初,倒也下得斯文,只是后半夜,呼啸的北风失了魂似的,在空旷的街巷和庭院里横冲直撞。
一连多日的风雪,将天地都下白了,铺开一片茫茫的干净,掩盖了许多似是而非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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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暖融融的,祁悠然正蹙着眉,死死盯着那碗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身上是素色的寝衣,青丝瀑布般泻下,未施粉黛,便少了几分素日的凌人盛气。
“夏瑾,你闻闻,真的好苦。”她声音有些沙,带点鼻音,竟像小姑娘撒娇。
夏瑾也不劝,只转身取出一个精致的瓷罐,里面是油纸包着的各色蜜饯。
“我的好小姐,”夏瑾看她,“外头天大的产业,您运筹起来也似闲庭信步,前阵子有人闹事,您轻轻松松就摆平了,怎么偏生叫这碗药难住了?”
祁悠然听了,嘴角微微一撇:“那如何能一样?”她伸出指尖,飞快地点了点碗壁,又缩回来,“那是他们活该。这药……这药是苦的呀。”
这话若叫外头那些在她手里吃过亏的听见,怕是要惊掉下巴。谁能想到,在外面说一不二的郡主,此刻会为了一碗药使性子。
夏瑾端起碗,用小银匙轻轻搅着,吹了吹气。“奴婢晓得,”她低眉顺眼地说,“可您不喝,这病就好不了。病好不了,就穿不了好看的衣裳,戴不了好看的首饰。前阵子新裁的春罗衫子、新打的金丝点翠头面,也只能搁在一边。”
这话戳中了要害。祁悠然神色动了动,沉吟片刻,终于不情不愿地伸出手。
“一口气喝下去,”夏瑾轻声指导着,“别停。”
“我知道。”祁悠然有意拖延。
夏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祁悠然被看得没办法了,鼓起勇气,仰头将药灌了下去。药汁刚入口,她的脸就皱成了一团,喝完最后一口,急忙把空碗塞回夏瑾手里,伸手要去拿蜜饯。
“水,先漱口。”夏瑾递上温水,看着她漱了口,才将蜜饯罐子递过去。
祁悠然迫不及待拣了一颗最大的梅子塞进嘴里,甜津津的味道在口中化开,终于驱散了那股令人作呕的苦味。
也只有这时,她才会觉得稍微认同一点顾濯嗜甜的爱好。
第二颗入口,便是过犹不及的甜了,腻得人喉头发紧。祁悠然看了一眼剩下的裹着厚厚糖霜的梅子,居然想着应该会很合顾濯的口味。
“这蜜饯哪里买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
“城北新开的那家梅子铺。”
“嗯,”她语气刻意放得平淡,“下次多买些吧。”
祁悠然垂下眼,觉得自己简直是无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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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祁悠然睡醒了,百无聊赖,想起库房新得的蜀锦,便想找出来瞧瞧。谁知平日里随手可及的管事对牌,竟遍寻不着。
晚间,顾濯过来了。下人跟在后面,默不作声地呈上几匹料子。
祁悠然身形一滞,失了挑拣的兴致。
顾濯看了她一眼,随即便是例行公事般的问询,发热可曾反复,咳嗽可曾止住,不咸不淡。
祁悠然抿唇不说,他倒也不在意,简单告知她,这段时日府中内外一应事务皆由他接手,她无需再劳神。
一股寒气从心底漫上来。祁悠然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庞,阴阳怪气道:“夫君说的是。我如今这般光景,也确实不中用了。”
顾濯静默了片刻,才道:“你想多了。”
话音依旧是凉的,听不出辩白,也听不出承认。
他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替她定罪,又理所当然地替她善后。
也是。毕竟在他心里,自己只是一个因妒失心,会在宫宴上推人下水的蠢钝妇人。
药力上来,祁悠然有些昏昏欲睡,忽然失了与他周旋的力气,索性将身子往锦被里一缩,背对着他,瓮声瓮气地丢下一句:“知道了。”
合上眼后,她忍不住想,他是要借此收回她掌家的权柄么?下一步,是不是就该与她和离,好风风光光地将他的温颜迎进来,让她彻底腾出位置?
想都别想!
真到那个地步,她真的会拉着他,连同这偌大的侯府,一起去死。
恨意催得头脑愈发昏沉了,意识沉浮间,她只能听见他离去时,放得极轻、却依旧清晰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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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愈后,赶在年关前,祁悠然又去了趟城南的小院。
她带了很多东西过来。
京城最时兴的胭脂,华美的首饰衣物,各色精巧的茶食点心……
她对着阿姐和她未出世的小侄女的牌位说了一会话。声音是软的,带着些微鼻音,像蒙了一层潮气。
目光落到另外两个牌位时,她沉默下来,带着愧疚和负罪感,将折来的一枝梅花轻轻放下。寒香幽微,她心里想着,待到开春,要换上新采的桃花,那会热闹些。
打了水,拿着湿布,她开始一个一个牌位揩拭过去。
天色暗了些,窗棂的影子斜斜拉长,她从水盆里看见自己的脸,荡漾着,据说很像她的母亲。
母亲……
她的动作顿了顿,不禁看了一眼那个牌位。
半天的辰光,屋子尚未打扫干净,她到底还是没有完成所有的事情。
带来的香烛瘦怯怯地立在供桌上,尚未点燃,红得有些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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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悠然在侯府的日子变得清闲很多。
她知道自己不该如此。若她执意要讨回那份权柄,顾濯其实奈何不了她。
可是她想起来先前宫宴上他的话。
若真同他硬碰硬,仗着那点身份权势去压他,倒显得自己真如外界所言,是个步步紧逼、毫不讲理的人了。届时,他会不会更认定她贪恋的不过是侯府的家产?他们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变得更难以挽回?
“他也是为我好。”眼睛眨了眨,将那份委屈悄悄藏回去。她试图说服自己不要同他再吵架。
外头人人都道是她强逼着顾濯娶了她,性子说一不二,是这段关系里强势的那一个。可无人知晓,关起门来,两个人的位置全然颠倒。
她对他,总是惴惴的,存着亏欠,想要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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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祁悠然正指挥着小丫鬟把几盆菊花搬到花房,自己手里也端着一盆,转身却看见顾濯立在廊下,不知看了多久。
“几盆花罢了,府里不缺这些。”他的目光掠过她冻得泛红的手指,语气平淡,示意身后小厮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花盆。
祁悠然垂下眼,默默拍去指尖沾染的湿泥,不再言语。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游廊上,脚步声一重一轻。
祁悠然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开口:“库房的钥匙,我放在书案。”
顾濯脚步未停:“知道了。”
“年下各府的礼单,我拟了个草稿,放在第二格抽屉里。”
“嗯。”
“还有……”
顾濯忽然停下转身,祁悠然险些撞进他怀里。
“不用试探我。”他低眸看她,目光里没什么温度,语气也是平铺直叙的,“你身子将将好些,不宜劳神。”
祁悠然蹙眉,有些不甘,她几乎是立刻反驳:“我就算身子再不济,总比你……”她话说到一半,蓦地顿住。
“我……”她显得无措。
“……寒毒并非无解,”她低下头,声音轻了下去,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安慰自己,“总会好起来的。”
顾濯眼睫微垂,掩去眸中神色,只道:“外头冷,进去吧。”
此后的日子,祁悠然待在房里,有时竟会生出些恶毒的期盼,盼着府中事务离了她便运转不灵,盼着顾濯处理不过来,不得不回头倚仗她。
可她的想法落了空。
侯府上下依旧井井有条,甚至比她在时更严整几分。
祁悠然突然发觉,自己之于侯府,并非想象中那般不可或缺。离了她,一切仍是按部就班。
而自己,就像个无足轻重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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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灶前,顾濯将管家对牌还到了她手中。祁悠然稍稍安心了些。
只是,侯府名下那些田庄铺面的核心账册,他依旧留在自己书房,未曾交还。
她问过,他只答:“这样对你好。”
怎样个好法?
顾濯不肯说。
祁悠然想不通。
她看着那枚熟悉的乌木对牌,指尖在上头轻轻蹭了蹭,终究没说什么。
祁悠然又忙了起来。
待置办完年货,她想了想,去了一条小巷。
一个面善的妇人迎上来,对着她点点头:“她这几日没出摊,精神头倒比以前好些了。”
祁悠然将手中一份年货递过去,轻声道:“有劳您时常看顾。”
屋子窄小,却收拾得齐整。老妪蜷在院中一把旧椅子里,阳光堪堪照在她膝上。她抬起浑浊的眼,看了祁悠然好一会,才哑声道:“你长大了许多。”
此刻神情是难得的清明,没有将她错认成早已逝去的阿姐。
祁悠然怔然片刻,点了点头。
这是阿姐从前的嬷嬷。当年,就是这老人收留了流落街头、无处可依的她。老人是少有的豁达,后来竟不肯收她任何厚礼,只说,阿姐待她好,她便对阿姐的妹妹好,况且当时也多个小姑娘帮她捣米蒸糕,算不得恩情。
萍水相逢的一段缘分,祁悠然固执地将东西留下,后来也没再去打扰她。
直到前些日子,在街角偶然瞥见她熟悉又佝偻的身影。祁悠然打听后才得知,一场大火,只活了她一人。她也得了病,认不得人了。
中间确实有许多年没再见过,祁悠然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陪着她坐了一会。
她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这些年岁,更是两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没有指望的人生。
她们互相映照,却又各自孤独。
“你如今,是真好。”老妪突然说。
祁悠然看着她身上洗得发白的旧棉袍,再看看自己身上贵重的衣料,想接话,话到嘴边,又觉得每一个字都假,都轻。
祁悠然突然意识到,此刻,她只是一个衣着光鲜,却在此地显得无比尴尬的陌生人。
她站起身,将鼓鼓囊囊的荷包放在桌上——里面特意换成了零散的铜钱,方便用于平日的生活开销。
“这个用不着了。”老妪将荷包推回来,她停了一停,声音更低了,“我死后,能不能……把我和他们葬在一处?”
他们,是她在大火中失去的家人。
祁悠然一愣,点点头。
老妪仿佛卸下重担,又有些过意不去,喃喃催她:“回去吧。你不该陪我一个孤老婆子耗着。天若黑了,路就不好走了。”
祁悠然离开时,望着难得好的阳光,只觉得茫然。
回去?回哪里去?
城南的院子,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也不想那么早回侯府,她有点不想面对一个比陌生人更冷漠的丈夫。
可她好像也没有别的去处。
不知是哪家院子,传来孩童清亮的读书声:“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祁悠然蓦地停在原地,站了好一会。
来时尚不觉得,此刻她才分明地感觉到——
自己原来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