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悠然的记忆还停留在冰冷的祠堂,乍一下在温暖的卧房醒来,反教她生出几分不真切的恍惚。
眼帘微掀,映入眸底的,竟是顾濯沉静的侧影。
“……怎么是你?”她哑声问,方才无意识攥住他手指的力道倏地松了。
动作里寻不出半分留恋。
顾濯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端起放在一旁的药碗,声音没什么起伏:“喝了。”
她闭上眼,翻过身去不理他。
经历了一场高烧,心情大起大落,她整个人都恹恹的,实在是没有多余的心力来应对他了。
顾濯垂眸,视线里只剩她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乌发有些凌乱地散在枕上。
“喝药。”他重复。
祁悠然动了动,干脆拉起被角,将自己从头到脚蒙了个严实。
这下,连后脑勺也不给他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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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炭火毛躁地发出些许噼啪声。
几声压抑的咳嗽后,祁悠然渐渐喘不过气来。
可她仍旧犟着,闷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直到“吱呀”一声轻响,门被推开又合上,脚步声远去,她才慢腾腾地探出头来。
“……咳咳。”她无力地倚着床头,喉咙里干得发疼。
想着起身倒水,却见床头小几上静立着一杯茶。
她盯着那杯水,唇不自觉地抿紧,嘴角向下弯了弯,像是跟谁赌气。僵持了片刻,终究还是伸手端过。
茶水已经提前晾好了,是恰到好处的温热,并不烫得难以入口。
祁悠然吸了吸鼻子,小口小口地,默然饮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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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濯再次推开门时,便看见祁悠然倚在床头,正捧着茶杯发呆。
脸蛋红扑扑,眼神空落落,头发却乱糟糟的,额发被汗濡湿了。
她抬眼瞥见他,放下杯子,想着故技重施,下意识又要去拉被子。
手刚刚攥住被角,却被他先一步截胡。
他一手按着被子,一手端着药,第三次开口:“喝药。”
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她没有力气,右手又被纱布重新包扎,自然争不过他。
嘴角下撇得更深了些,她索性低下头不看他。
顾濯目光掠过她微微鼓起的腮畔,语气不起波澜:“炉上还温着第三碗。”
言下之意,她这次不肯喝,放凉了,马上会有热的第三碗等着,甚至是第四碗、第五碗。
他在此刻展露出超乎寻常的耐心,沉默地陪她耗着。
祁悠然蹙眉,终于舍得将目光落到他身上,眼底水光潋滟的。
她实在气不过,一把夺过药碗,仰头便将浓褐色的汁液灌了下去。
苦。
好苦。
比她这绝望的爱情还苦。
热气氤氲,眼眶也蓄了水汽。
她突然被呛到,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手上脱力,药碗便端不住了。
深褐的药汁泼洒开来,弄脏了衣襟,被子也**的。
刺鼻的药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她怔怔看着眼前的狼藉。
指尖上也沾了几滴,黏腻地贴着皮肤,甩不脱的难受。
浑身都弥漫着苦气,祁悠然突然觉得厌烦极了。眼睫渐渐湿透。
顾濯什么也没说,只伸手拉过她的腕子,仔细检查伤手。确认无恙后,他取出帕子,默然替她擦拭那些黏腻。触及她手腕的旧疤痕,也只是停顿一瞬,简单略过。
“我一会让人过来收拾。”
声音很冷静,带着收拾惯了残局的平淡,是居高临下的宽容。
祁悠然心里那团火,忽地就窜了起来。
她此刻心力交瘁,最不想见、最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人就是他。
偏偏他还不肯走,举手投足一副为她好的样子。
他永远是这般,永远是这样清冷冷的,喜怒哀乐都隔着一层。
伤疤没有愈合,苦味弥留不散,污渍贴着皮肤,所有事情都是不如意的。
目光落在手边那只空了的药碗上,祁悠然猛地抓起,用尽残余的力气,狠狠朝地上一掼。
“哐啷”一声锐响,瓷片四溅,如同她此刻碎了一地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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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碎在祁悠然鞋边。
顾濯怔了怔,依旧是不言不语。他俯身去拾那些碎片,指尖避开锋利的边缘,动作斯文又利落。
祁悠然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一股巨大的委屈毫无预兆地漫上来,顶得她鼻腔发酸,喉头哽得生疼。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在被一个习以为常的大人敷衍。
而眼前的人,她偏偏求而不得,又无法舍弃。
顾濯收拾妥当,站起身,声音依旧是平的,静的:“我让人再煎一碗来。”
就只是这样。
他走到门前,却是顿了顿,面上罕见地闪过一丝迟疑。
祁悠然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此刻她已冷静下来,心底带着说不出的期盼。
她在等。等一句道歉,或是一句解释。
最好是“对不住,我不该误会你。”
若是退而求其次,是“我知道不是你所为”,她也认了。
偏偏事与愿违。
他冷淡的嘱咐传到耳边。
“下次宫宴,你要走,提前同我说一声。临时起意,会很麻烦。”
祁悠然气得快要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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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濯天生有种本事。
明明是她先做了亏心事,可经了他那双冷眼淡淡一瞥,三言两语轻轻一拨,再不动声色地一转一折,倒成了他对不住她更多一点,惹得她满腹委屈无处诉。
他一定不会是一个精明的商人,分明是一桩稳赚不赔的生意,到了他手里,却被做成了赔本的买卖。
不过,想必他也不在乎。
曾经有一阵子,京城里都在议论,议论她费尽心思嫁给顾濯,贪的是什么?
说什么的都有。
贪他的好相貌,贪他的好家世,贪他府上门庭简单,图个清静。
人们饶有兴致地揣度着,继而恍然大悟似的——原来祸水二字,从不独属女子。男人若生得好了,竟也能逼得一个女儿家铤而走险,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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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知手段不光彩,婚后总是想着要补偿他。
有一次,她亲手炖了冰糖燕窝,小心翼翼地端去书房。
她甚至预先揣摩了他可能的冷淡,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
他搁下笔,道谢接过,语气依旧淡:“往后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
那是她头一回下厨,总惴惴地怕不合他口味,但心里总归是期待的。
寻了个由头,再次踏入书房时,她看见那碗燕窝原封不动地搁在案角,已经放得凉透了。
他没有动。
她心下一沉,又急急替他找理由,许是他太忙了,忘记了。
她脸上的失落可能太明显了,竟引得他抬眸看了一眼。于是他随手端起来,抿了一口。
她又很快变得开心。他总归是接受了她的心意。
可看见他案上没有写完的和离书,她就又笑不下去了。
原来他一直在忙这个,忙到东西都没空吃。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浑身不住地发抖。方才盘算的那些温言软语,顷刻间灰飞烟灭。
“我这般不识趣,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声音不大,带着点自嘲的尖锐。
明明是想着修复两人的关系,她却控制不住,抢过那页纸,揉皱,撕碎。
她又嫌不够,抓起他常用的那只茶盏,摔了个粉碎。
是上好的青瓷,受了迁怒,碎在地上,声音清厉。
他并不说话,只静静看着满地碎片,又静静看着她。
她绝望地迎上他的目光,几乎预备好了一场争吵。
他却转身开了门,平静地吩咐下人:“收拾干净地上,再去库房取一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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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他的和离书写得勤,她撕得也勤。
每回总要闹得叮铃乓啷,人仰马翻。
动静会把他引来。
而她所要的,似乎也只是他能来。
“何必呢。”他低低地说。
这三个字,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她难堪。
后来,他先倦了,连叹息也懒得给了,索性由着她去。
日子就这么过着,一天又一天,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好。
某一夜,她多饮了几杯,酒意上涌,胆子也大了,她闯进他的书房。
他正临帖,一笔一划,如他的人一般,清瘦遒劲,不带烟火气。
她走近,撑着桌案问他:“顾濯,你可是恨我算计了你?”
他搁下笔,抬头看她,目光似乎在她因酒意而格外秾丽的脸上停留一瞬。
他没有正面回应她,只是淡淡道:“这桩婚事,是你求来的。如今,你得到了。”
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她蓦地怔住。
是啊,她得到了。他如今待她,举止有度,无可指摘。
可她一点也不开心。
她想起未嫁时,总以为抓住了月亮的光辉,自己便能皎洁起来。如今才懂,月光是抓不住的,它只是清冷地照着她,照见她的痴妄,她的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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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悬于天际。
月色如霜,漫过窗棂,在书案前流淌开来。
祁悠然感怀神伤之际,顾濯心里亦是不平静。
“世子,时辰不早,可要安歇?”江烨呈上密报,低声请示。
昨夜顾濯把祁悠然抱回来,衣不解带地守了一夜。确认她退烧后,又将她房中堆积的账册一并取来,连同自己的公务,在书房耗费了一整天处理。
墨迹在纸上晕开,顾濯回过神,摇了摇头。
江烨会意,悄声退下,带上了门。
顾濯垂下眼,重新蘸墨。
她病得正是时候。他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地将管家之权暂时收回,方便他后续的布局。
只是……
她为什么喝了药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知道她怕苦,他特意在药里放了一勺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