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悠然脚步一拐,竟鬼使神差地踏进了红绡楼。
楼里也染了些许年节气象,窗上贴着俗艳的窗花,空气里浮动着脂粉与糕点的甜腻香气,只是那热闹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风尘倦怠。
一进门,祁悠然便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袄的醉汉正拉扯着一个姑娘的手腕。
那姑娘吓得脸色惨白。旁边一个头戴绢花的女子试图劝阻,却被那醉汉一把推开,踉跄着撞在桌角。
“怎么回事?”祁悠然厉声呵斥,“放手!”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天然的冷峭。
那短袄男子被她不怒自威的神色惊得一愣,不由松了手。
戴绢花的女子趁机将姑娘护到身后。
醉汉晃了晃混沌的脑袋,见祁悠然只身一人,胆气又壮了几分,嗤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个跑来捉奸的怨妇。”说着又要去够那姑娘,“既进了这门,还立什么牌坊!”
那姑娘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张清水脸,吓得白了:“我……我不是……我只是来卖绣品的……”
祁悠然蹙眉:“护院呢?”
话音未落,一个锦衣公子歪歪斜斜踱步过来,满身酒气:“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小爷的地盘闹事?”他打了个酒嗝,抬脚便将那粗布短袄踹倒在地。
醉汉吃痛,“哎哟”一声踉跄倒地,酒也醒了大半。心知是惹不起的权贵,权衡一番后,他连滚带爬地撑起身,连身上的泥灰都顾不得拍,像只受惊的老鼠般,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锦衣男子挑着眉,轻佻地朝着姑娘笑:“小美人别哭啊,笑一个,哄得爷心头舒坦了,爷便……”
冷不丁看见祁悠然,他僵了一瞬,轻浮的调笑戛然而止。
倒是祁悠然勾起嘴角:“裴公子真是好雅兴,打算在红绡楼里守岁?”
裴朔倒也不恼,浑不在意地寻了处大大咧咧地坐下。身上华贵的锦袍被他揉搓得皱巴巴的,领口肆意扯开着:“郡主不也来了?莫非是来偷师学艺?那晏川可真是艳福不浅呐!”
祁悠然冷眼睨他,有时实在不解,顾濯那般清冷自持的人,为何会与这等纨绔浪子相交。
她甚至懒得再费一句唇舌去驳斥这滩烂泥的污言秽语,拿起一块糕点,狠狠掷在裴朔脸上。
裴朔猝不及防,被砸得闷哼一声,醉醺醺的脑子更懵了,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祁悠然。
祁悠然不再看他,转向那卖绣品的姑娘,见她正蹲身拾捡散落的手绢,便取出一块碎银递去:“这些我都要了,早些回家。”
姑娘抬起泪眼,连连道谢。
祁悠然顿了顿,又道:“你去门口,让我的侍卫送你一程。”
“见过郡主。”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祁悠然转头,目光落在一双熟悉的苏绣软鞋上。
“你是……芸娘?”
那女子轻轻点头,对她绽开一个浅淡而局促的笑。
“过年好。”祁悠然朝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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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婳倚在门边,嗓音里带着几分倦怠与厌烦:“方才楼下的动静我都听见了,多谢郡主解围。”她垂眸抿了口茶,才又淡淡道,“后院的青石板路坏了许久,每回走过都要沾一鞋泥水。好不容易请人来修,却招来这等货色。那些护院,又不知躲到哪里吃酒去了。”
“无事,差人把他打一顿就好了。会留下买药钱。”祁悠然淡淡道。
秦婳抬眼看祁悠然:“郡主今日过来,可要听支新曲?”
祁悠然摇摇头,随手拿起一块杏仁糕,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不必,我就坐一会儿。”
她慢条斯理地吃完那块点心,拍了拍手,忽然抬起头,目光清凌凌地看向秦婳,语气平淡地问:“姑娘想不想,把这破地方烧了?”
秦婳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她。
“我倒是挺想的,”祁悠然忽然笑了,“早就该烧干净了。正好赶上过年,楼里人也少,清净。”
“您就……没想过后果?”
“想什么后果?”祁悠然挑眉反问,语气里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狠戾,“我近来心情不大好,正好看看火光,泄泄愤。”
她甚至向前倾了倾身子,说得细致入微:“从马厩的草料堆点起,趁着东风,先烧了账房的卖身契。那些个龟奴护院,必定先去抢银钱……等火窜上来,你我就站在对街看热闹。”
秦婳看着祁悠然平静的脸庞,忽然记起,这位郡主名声如此不堪,并非单单因为逼婚顾世子这件事本身。
人们总是更热衷于谈及浅薄的风月,以至于都快忘了,她为了自己的姻缘,都做了什么。
当年,正是这位相府千金,为了心上人,亲手将父亲谋逆的罪证呈于御前,用全族倾覆,换来了所谓“郡主”的封号,换来了一纸梦寐以求的赐婚圣旨。
一夕之间,曾经权倾朝野的丞相毙于狱中,族人四散流放。
整个家族,除她以外,无一幸免。
可笑的是,这看似大义灭亲的壮举,剥开层层外衣,内里不过是女儿家最私心的情爱。甚至有人揣测,她根本就是个丧了心智的疯子,为嫁意中人,不惜罗织罪名,亲手将生父和全族送上绝路。
寻常的世俗伦理根本束缚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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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前说的,是认真的。”天色渐暗,祁悠然临走前再看了一眼秦婳,“姑娘若是想通了,年节结束之前告诉我。”
秦婳垂下眼,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祁悠然也不勉强她:“这次不成,那就下次。我生出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
秦婳抬眼,看到先前祁悠然带来的几包年货。它们略显突兀地堆放在小几上,与整座红绡楼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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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悠然下楼时,裙裾却被什么绊住了。
低头一看,原是半幅云纹织锦的宽袖。它的主人正醉卧在一片狼藉里,如玉山倾颓,不省人事。
她移步过去,站在他面前,鞋尖不轻不重地踢了踢他手臂:“醉成这样,挡道了。”
裴朔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他撑着手臂,想坐直些,身子却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终是放弃了,只仰头看着她,嘴角那抹嘲弄加深了:“郡主……这是学成归府了?”
嗓音因醉酒而沙哑,却依旧拖着那股子懒洋洋的调子。
祁悠然蹙眉,看着他那副放浪形骸的样子,真想将鞋底直接碾到他脸上。
几缕墨发凌乱地贴在裴朔额前,他低低笑起来,带着酒气的温热拂过她的裙边:“过年好啊,郡主。”
祁悠然不理他。
裴朔嘴角弧度更深,眼底却无甚笑意:“你我又有什么分别?何必相互为难。”
“谁与你一样!”她脱口而出,声音里带上了自己都未察觉的尖利,“总好过有些人,自诩清醒,却终日泡在烂泥里,失了体面。”
裴朔扶着柱子晃晃悠悠站起来:“人活着,不就那么一回事嘛。不如趁着大好年华,肆意地活。”他抬眼,直直地看向她,“郡主此刻,若肯敛了这身刺,或许……”
祁悠然懒得再与醉鬼纠缠,转身便走。
跑堂的伙计小心翼翼地过来,问:“裴公子,可要醒酒汤?”
裴朔摆了摆手,没有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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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悠然从马车上下来时,天色已近黄昏。她心里惦着府里年下诸事,脚步不免快了些。
许伯恭敬地迎上前,交代着府上的事宜。
她漫不经心地拂去袖口落雪:“世子可回来了?”
老管家顿了顿:“……世子午后便出门赴宴了。”
“镇北侯府吗?”祁悠然正伸手向熏笼上烤着,闻言,指尖微微一顿。
“……是温相府上。”许伯看了一眼她的脸色,斟酌着开口,“温相毕竟是长辈,世子总归是不好推却的。”
祁悠然没再说话,只慢慢将手翻过来,手背也贴向那暖意。
“知道了。”半晌,祁悠然终于抬起眼,“年节下,走动走动也是常情。”
花厅里,饭菜冒着热气。
祁悠然一个人看着满桌佳肴,吃相斯文。
她想,此刻那边席上,定是笑语喧阗,酒暖人酣。
是比她这里好上许多。
屋里静得很,只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
她吃得很少。末了,擦了擦嘴角,眼底一片意兴阑珊。
待撤了席面,下人将采买的各色物事一一呈上过目。
祁悠然垂眸吩咐着何处该摆,何处该收,声线平稳无波。
待触及到手边的油纸包时,她顿了顿。
下一瞬,手臂一扬,东西便狠狠掼在了地上。
油纸散开,裹着厚厚糖霜的蜜饯果脯滚落一地。
下人们一惊,吓得屏息垂首,不敢则声。
窗外,不知谁家已经开始试爆竹,短促地响了一声,便死了。
祁悠然似被惊醒,眼底的厉色渐渐褪去,只余倦怠。
“今年府中的赏封,一律多加两成。”她声音有些哑,“我平日脾气不好,难为你们了。”
夏瑾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只见祁悠然那张明艳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独一双桃花眼里,藏着些自己也未必察觉的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