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宫女宴会上的惊呼,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人们往湖边看去。
女眷声音细细的,男宾们则压着嗓子,声音杂沓地传来。
“温小姐真的落水了?”
“远远就听见‘扑通’一声,动静不小。”
“……这样冷的天……”
“谁会水?”
“……这,这于礼不合吧……”
就在众人小声交谈之际,一道男子的身影极快地掠过人群,纵身跃入湖中。
动作是慌切的,想是着急担心坏了,失了分寸,水花惊得老高,凉津津的几点,直溅上最近处的栏杆。
低低的哗然如潮水般漫开,众人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色。
“是……顾世子?”
“他不是成婚了吗……”
“这也太冒失了,众目睽睽的……”
“果然还是放不下青梅竹马的情分。”油光满面的中年男子啧啧感叹,一副洞悉世情的模样,“若是没有那位郡主横插一脚,该是多般配的一对啊……”
“世叔。”
疏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了男子的高谈阔论。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去救……”
话还没有说完,水里的人已经抱着女子游回岸边,动作算不得温柔,但总算是完成了这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待男人**地抬起头来,众人方才看清他的面孔——是誉王。
竟然不是顾濯。
周遭的目光变了,从先前揣测风月的热切,转成了好戏落空的索然。
失望的不止看客。
待誉王看清臂弯中女子面容时,脸色亦是陡然一变,如同吞了只苍蝇,吐不出又咽不下,强撑的风流姿态便僵在脸上,碎得七零八落。内侍送上干燥的斗篷,被他一脚踹开。
顾濯冷眼旁观着,不难猜到他的那点算计。
无非是设计让温颜入水,自己再亲手救起。众目睽睽之下有了肌肤之亲,御赐的姻缘便是顺水推舟。这样,也能将温丞相一脉的势力收拢到自己麾下。
只可惜,眼下捞上来的却不是温颜。
誉王僵在那里,面上的得意挂不住了。
白忙一场。
徒惹一身腥。
还平白给东宫递了一把现成的刀。
方贵妃这不成器的儿子,刚愎自用,胸无城府,全然没遗传到母亲那点稀薄的聪明才智,是个实打实的绣花枕头。
.
“我刚刚也差点以为,入水救人的是你了。”裴朔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顾濯依旧立在廊下,没有挪动半分脚步,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他没有说话,只望着远处。
那厢,温颜闲闲踱步而来。
她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惊讶,听人言说一番来龙去脉后,她便对着面色青白交错的誉王,绽开一朵温婉得体的笑,将一番感激的言辞说得真挚又漂亮。
裴朔望着那副景象,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哎呀,这位温小姐可不简单。”
顾濯的声音依旧无波无澜:“她不是一直都是这种人吗?”
裴朔一怔,倒是低低地笑出声来。紧接着,他话锋一转,好奇地问:“倘若今天,落水的真是温颜,你会如何?”
“与我何干。”顾濯答得冷淡。
他转身欲走,裴朔的声音又不依不饶地追上来:“若是……推她下去的是祁悠然呢?”
顾濯脚步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事关侯府体面,自需妥善处置。”
.
满园梅影被风揉碎。
她手上的伤口才刚刚愈合,咳疾也没好,刚刚又受了刺激,是不是该让她先回去?
顾濯分神想着,心中浮起些许自己也辨不明的烦扰。
以后要多留心她些。
毕竟她搅动起来的风浪,全无章法。落在眼下这步步为营的棋局里,实在是个叫人头疼的变数。
回到殿内,喧嚣依旧。
桌案上徒留一块芙蓉糕,突兀又伶仃。
原本该坐在那里的人,不见了。
顾濯蹙眉,心上泛起焦躁。
要走,为何不同他说一声?
总是这样,由着性子来。
殿内笙歌管弦不息,炭火带来的暖意热烘烘地贴在皮肤上,令他生出些许不快来。
罢了。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转念间,冷硬的算计便压过了那点微澜。
干脆就这样借题发挥,给深宫里多疑的帝王递些耽于请事、优柔寡断的话柄,也能少些烦人的试探。
横竖他与祁悠然、温颜之间那团乱麻似的旧事,早就成了京城里一桩供人咀嚼的谈资。
.
筵席上。
面前的佳肴,不管是甜的咸的、瘦的肥的,堆砌出累赘的精致,顾濯实在生不出胃口。
帝后讲着些无用的体己话,烛火映照出举案齐眉的影子,晃晃然一抖,就变了样。
“世子今日怎么独自一人?郡主呢?”皇后的目光不经意扫过顾濯身侧空荡荡的席位,冷不丁问起。
“她身子有些不适,先行回府了。”顾濯声音平稳。
“倒是随性惯了。”皇后笑意未减,一番话却意味不明。
殿内空气凝了一瞬,各色目光试探着附过来,又很快移开。
顾濯垂下眼睫。所以她方才外出那一趟,是招惹了皇后?
罢了,他应付起来不难,招惹便招惹了……
“御前失仪,请陛下责罚。”顾濯离席,在殿中跪下,却是越过皇后,直接向皇帝请罪。
他面色凝重,通身气息沉静,锋刃尽藏,只余下恭顺的轮廓。
殿内一派死寂。
“皇后,”帝王撩起沉沉的眼皮,瞥了身侧一眼,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今日,话有些多了。”
皇后笑意僵在嘴角,噤声了。
一场尚未成型的刁难,便被帝王这简短的一句话,轻轻揭过。
.
回府路上,顾濯闭眼假寐,脑海中却无声地盘算着如今朝堂的局势。
誉王近来风头正盛,党羽渐丰;太子则敛了锋芒,较先前沉寂不少。
经了今日湖边这出拙劣的戏码,誉王少不得要受些敲打,方贵妃那边怕也要收敛几分。
此消彼长。
龙椅上那位,向来深谙此道,一手制衡之术玩得老辣。
只可惜……
顾濯睁开眼,眸色深沉。
这两个废物,无论哪个继位,都立不起来。
.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许伯提着灯笼站在门口候着。
见顾濯独自下车,昏黄的光微微一晃,映出老人脸上的惊愕:“世子……郡主呢?”
顾濯脚步倏地顿住,声音沉了下去:“她不曾先回来?”
夏瑾闻言,急得快哭出来,也顾不得那点礼数,贸贸然上前:“她手上的伤还没好……”
月光凉浸浸泼了一地,照出一片惨白。
顾濯立在原地,沉默着,眉宇紧蹙,不知在想什么。
夜风拂过他衣袂,眉目沁出冷意,似是结了霜。
一副薄情寡义的冷淡模样。
许久,他才开口道:“去城南。”
马车尚未停稳当,顾濯已掀帘下车,步履迅疾。江烨紧跟其后,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
几株瘦梅伶仃地立在院角,一旁辟了方小池,此刻水面凝了层薄冰,月光下泛着幽寂的青光。
院子不大,却显出主人的用心。
只是眼下是冬天,任是精心打理,也显出一派萧索气,难显生机。
远处的葡萄架枯藤虬结,一架秋千空荡荡地悬着,随风轻微晃动。
顾濯目光淡淡掠过。这般孩子气的东西,倒是她一贯的风格。
她会在哪?
顾濯步履未停,在一处屋前止了步。
他看了眼江烨:“在外面候着。”
接着,他停顿了一瞬,推门而入。
.
昏暗的屋内,因着他的闯入,邀来了一束莹莹的月光,倒是将寂然的黯淡拂去了几分。
祁悠然蜷缩在地上,小小一团,嘴里絮絮说着些什么,一向肆意舒展的眉头此刻却紧皱着。
又是这般模样。
总要将自己折腾到这般奄奄一息的境地才罢休。平日里,“不得好死”之类的混账话也常挂在嘴边。
……实在是给人添麻烦。
顾濯蹙眉,心底某个角落却莫名一松。
他俯下身,影子覆在她身上。指尖带着夜气的寒凉,迟疑地探向她的额头。
指尖一颤,他收回了手。
很烫。
应该是发烧了。
怎么办?
……要唤她起来吗?还是……抱她回去?
顾濯僵了一瞬。这个念头一旦浮现,便带着某种“趁人之危”的暧昧,难以遏制。
他的心,并不磊落地,沉沉跳了两下。
犹豫了一阵……或许并没有很久,他解下身上的玄色大氅,带着他残余的体温,覆上她单薄颤抖的身躯。
她似乎瑟缩了一下,他轻轻拍了拍她,试着安抚:“我们回去。”
手臂穿过她背脊与膝弯,做得生疏。掌心之下,是她呼吸的吞吐,一起一伏,烫得他心神都起了毛边。
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出祠堂的阴暗。
也是这时,他看到了她泪痕斑驳的脸庞。
动作微微一滞,带着倦意的懊悔涌上心头。顾濯强迫自己别开脸,目光投向虚空里某个角落,不敢看她近在咫尺的面容。
小心翼翼的力道,却泄露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珍视。
终究还是没忍住。
他垂下晦涩的眼,目光如同饮鸩止渴,落在怀中人苍白的脸颊上。
……竟是比他想的还要瘦。
像一捧随时会被风吹散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