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仿佛擦不干净。
“我……”祁悠然原本是想说“我过得挺好”的,但话到嘴边,她实在说不出口。
只能唇角努力向上弯:“我没有被旁人欺负。”
她吸了口气,空气里是陈旧香火和灰尘的味道,钻进鼻子里,酸酸的。
“原先还有人看不起我,但我都一一还了回去。他们现在都不敢惹我了。”她的声音渐渐有了些起伏,不再是先前的一潭死水。
“就是……就是我和我夫君……我们有一些误会,因为我的缘故,他身体不太好。他今天有点过分,我就不跟他计较了。就当……就当我让他这一回。”
眼前水光荡漾,牌位上的字样模糊起来。她急忙稳住声音,添上几句:“我一般也不惯着他的。我上次还把茶水泼他脸上了。”
“我……我脾气是不太好,但是那次是气狠了。我平时不这样的……我也不喜欢这样……”话语卡在喉头,再也续不上先前的光鲜。
她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强撑着的平静终于裂开了缝。
“我替他打理中馈,应酬往来,哪一样不是做得妥妥帖帖?我对他这么好,可他为何……为何偏要……”喉间猛地一哽,后面的话便被堵住了,化成一声急促的抽气,她慌忙用袖子去掩嘴。
烛火晃动,投下的光影乱纷纷地打着她的脸颊。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泪珠:“我真的很让人讨厌吗?好像他们对我印象都不好,每次出了事,就都疑心到我头上……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边说边用袖子胡乱擦着脸。胭脂水粉混作一团,一张脸弄得斑驳而狼藉。
“我累了……真的好累……”她终于跌坐在地上,身体蜷缩,像个小孩一样哭起来,“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对?没人告诉我呀……我又不是不会改……”
她倚在冰冷的供桌旁,把自己团成小小的一团。
许多年前,阿姐出嫁后回门,拉着她的手,唇角也是像她先前那样弯着,说夫家待她极好,万事皆顺。
她那时竟信了。
若真是这样,为什么阿姐会这么瘦呢?脸色会如此憔悴呢?
以至于后来,她带着人参跑去张府时,只能看到来去匆匆的下人,和紧闭着的房门。
门挡不住那股子混着血腥的药气。
连素日最爱刁难的婆子,那日也罕见地闭了嘴,默默让开了路。
她迟疑地走进去。
一只小手,带着一路奔跑后的温暖和孩童特有的柔软,轻轻地握住了女人垂在衾被外的一根手指。
是冷的。
一个她不愿看、不敢想、更拒绝承认的事实,就那样硬生生摊在眼前。
她懵住了。
泪还未来得及涌出,不识相的鼻涕倒先淌了下来,黏糊糊的,又脏又狼狈。
人是不配两全的,眼泪和体面总要糟蹋一样。
可她那时,哪还有心力顾及这个。
那张小小的、原本尚算齐整的面孔,顷刻间便塌陷下去,成了一片狼藉的废墟。
脚步声近了,有人来了。
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捕捉到一些破碎的字眼:“……早产……血崩……不成了……”
几句含混不清的、带着醉意的嘟囔:“我也没想到……我就是喝醉了,轻轻推了她一下……”
一声如释重负的庆幸:“还好怀的是个不值钱的女婴……总归只是个妾。”
而这锒铛的困窘,最终竟靠着几两银子,便换了个息事宁人。
偏偏爹娘还要在一旁点头哈腰,千恩万谢。
她尝到恨意带来的苦涩,冲上去理论,尖利的声音尚未嘶吼殆尽,胸口便挨了重重一脚。
丧事办得敷衍,只有一卷草席。
她揣着满腔的怨恨,再次踏进那间当铺。
这一次,她没再遇到什么好心人。
她只是明码标价,用一把锈钝的刀和一块名贵的玉,同朝奉做了一桩生意——收下玉,帮她安葬阿姐;或者,她杀了他。
那朝奉虽唯利是图,到底也算个人。
帮着料理完后事,他不耐烦地挥挥手:“玉,我拿走了。”
“这些钱你拿着,”他又丢过来一个旧钱袋,“算是抵那棺材钱里多出来的。”
临了,难得带了点施舍般的告诫,他瞥了眼她袖中那不成器的凶器:“下次若还想杀人,换个像样的物件。这菜刀……太钝了,砍不动人。”
她垂着眼,低声道了句谢。
.
跑出来后,她不愿回去。也是造化弄人,竟被阿姐从前身边的嬷嬷认出来,收留了她。
她便日日帮着在街角卖糖糕,甜腻腻的气味裹着市井的尘灰,日子倒也暂时糊住了一颗破碎的心。
直到那日,她在街上又看见了那个男人。他醉醺醺的,搂着新欢,与人大声嬉笑。
杀意是瞬间升起的。
她把钱留给嬷嬷,自己去铁匠铺挑了把最便宜的匕首,揣在怀里,便朝着张府去了。
算准了日子,那日正是张府大娘子生产,府里人来人往,乱得像一锅滚粥。她身子瘦小,轻易便溜了进去。
她避开人影,径直摸向那座阴森森的祠堂。
幽暗的光线下,一排排乌木牌位森然林立。
她却不怕。
踮起脚尖,胳膊竭力伸长,她把那方染着阿姐鲜血的帕子,狠狠塞进了最高处牌位背后的缝隙里。
她要让张家这些高高在上的祖宗,世世代代,日夜枕着这洗不净的血债。
她要让每一个张家后人,对着阿姐磕头赎罪。
做完这一切,她摸出怀中那柄小匕首。
冰凉的铁器握在孩童的手中,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理所当然地,她失败了。
她还没能冲上前,便被反应过来的家丁轻易扭住。男人带着被冒犯的暴戾,边踹边骂:“小杂种!”
鲜血的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
偏在此时,后院炸开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夹杂着仆役狂喜的报贺:“生了!是个哥儿!天大的喜事啊!”
新的生命在锦缎襁褓中放声宣告存在,旧的冤魂在无人角落默然吞咽恨意。众人舒展身子高声贺喜,她佝偻躯体在尘埃里残喘。
男人踹得乏了,许是为新生的儿子积福,或许只是因为轻蔑的不屑,她这条贱命,竟被放过了。
头颅必须低下去,低到尘埃里,叩谢那点施舍的仁慈。
父母将她领了回去。茅草屋比记忆中更破败了,像张缺了牙的嘴,呼哧着霉烂气味将她吞噬。
新一轮的拳脚又落下来。这回她连躲都懒得躲,任疼痛在骨缝里生根发芽,酝酿着报复。
许是被她眼中的狠厉吓到,许是怕张家怪罪,许是家里实在入不敷出……又或许根本不需要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被按着卖去了青楼。
弟弟天宝竟欢天喜地,拍着手吵着要跟去。那副雀跃的神气,与往日去集市看猴戏分毫不差。
也对,卖了累赘般的姐姐,换来的铜板,总能漏下几个给他买点零嘴玩意儿,他如何能不高兴?
老鸨挑剔的眼神在她身上刮过:“太瘦,没几两肉,八十贯。”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当铺里朝奉看那块玉的眼神。
哦,还是不同的,朝奉眼里,至少还有一丝对名贵物件的珍视。
“她还没长开,以后定是个美人胚子!”母亲的声音极尽谄媚,父亲在一旁搓着手,脸上堆着油腻的笑。他们好吃懒做了半辈子,此刻却显出罕有的卖力。
“行了,一百贯。”老鸨不耐烦地睨着他们。
“诶!谢谢!谢谢!”恶心的笑容几乎要挤出脓来。
“她叫什么?”
“二……”父亲噎住,浑浊的眼珠转动,仿佛怕这贱名折了刚谈妥的身价。
还是弟弟伶俐接话:“她叫莺莺!”
“对……天宝说得对,叫莺莺……莺莺。”
顷刻间,一股暴烈的恨意攫住了她。
她猛地挣脱桎梏,像只发疯的小兽扑上去,双手死死掐住那小畜生的脖子。
细嫩,雪白,温热的一截,在她掌心脆弱地跳动。
原来掐断一条命,也可以如此简单。
父母慌了神,暴怒地扑上来撕打。混乱中,只听得一声厉喝,一袭人匆匆闯入。
脚步声密集如锣鼓,骤然改写了戏台上小人物的全部悲欢。
——那块辗转的玉,竟揭示了一个秘密:她是相府流落在外的千金。
多么惹人欢喜的剧本!可算是苦尽甘来了!
四面八方的目光,惶恐的,欣羡的,嫉妒的,向她汇聚。
她被看得不自在,只想跑到阿姐身后缩起来,却蓦然发觉自己无人可依、无处可躲,连蔽体的衣服,都在拳打脚踢中被扯烂。
十岁那年,她认祖归宗,重披锦绣;十岁那年,她痛失所有,骨血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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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眼睫,指腹温凉,带着几分生疏的笨拙,仔细揩去她颊边的湿润。
……阿姐?
晃神的片刻,口中却弥漫着苦涩。
她孩子气地吸了吸鼻子,去抓那只手。
修长的指节顿了顿,僵在半空,没有抽离。
终是静静由她握着了。
祁悠然迷迷糊糊地挣开眼睛,看清了身侧坐着的人影:“……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