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糕簌簌落下碎屑,伤疤又开始泛起细密的痛痒。
祁悠然的手腕,连同整只手臂,甚至是全身,都冷得可怕,被顾濯的掌心乍一下贴上,最先感受到的,是来自于他的鲜活的热意,这几乎要烫伤她。
祁悠然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受宠若惊的。
原来她也能激起他这般剧烈的波动?
可很快,她明白过来,这份“殊荣”是借了另一个女人的光。
她感到屈辱而悲哀。
顾濯声音是冷的,又问了一遍:“究竟怎么回事?”
祁悠然不肯说话,只是垂眸看着两人交握处。
她的皮肉被他的指节挤压变形,她的骨头、她的脉搏、她的血肉,都清晰地被他掌控。
无论如何,暖意是他赐予的。
相贴的那一小片肌肤,贪婪地吮吸着他的温度,他的气息。
她生出了一种扭曲的慰藉。
现在是他最恨我的时刻吗?
祁悠然想着,若是不能和他寿寝正终,就这样同他一起死去,似乎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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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濯的指节又收紧几分。
“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他声音里淬着冰。
祁悠然抬眼迎上他的视线:“凭什么?我先前问你的事,你可曾给过半分解释?”她鲜红的唇勾起讥诮的弧度,“如今又凭什么来命令我?”
腕骨传来清晰的痛感,可她面上却分毫未动。
呵……
她心底泛起冰凉的嘲意。
触到他心尖上的那块肉了,纵是再心如死水、古井无波的人,也会被砸出滔天波澜。
原是她分量不够罢了。
这认知,比手上的疼痛更钻心,像细针密密地挑着经脉,一下,又一下。
“咳咳……”一股腥甜的铁锈气猛地从肺腑深处涌上来,她又开始撕心裂肺地咳嗽。
咳嗽来得又凶又急,仿佛要将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从喉咙里硬生生地呕出来。她单薄的肩胛剧烈地颤抖。
顾濯那双沉得化不开的眼眸里,终究还是裂开了一丝缝隙。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桎梏。
“你为什么……”他低声说,声音里有一种祁悠然从未听过的情绪,“为什么总是这样?”
肺腑撕扯的疼痛让祁悠然眼前发黑,她却仍强撑着抬起脸,逼近他。
“夫君不妨……问问自己的这颗心。”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偏生还要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带着近乎凄厉的坚持,“若你心里没她,那我与她,便桥归桥,路归路,彼此相安无事。”她喘了口气,眼底泛起狰狞的狠辣,“若你心里有她,今天她命大没死成,下次……”
“够了。”顾濯眉头倏地一紧,周身的气息瞬间阴沉下来。他的呼吸有些乱,不像平日里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他,“郡主慎言!”
“慎言个屁!”祁悠然忍不住骂了出来,转而又低低笑起来,“顾濯,你又能拿我如何?”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终,顾濯平静地开口:“是啊,我确实不能拿你怎么样。”他顿了顿,“三年前奈何不得你,三年后依然奈何不得。”
祁悠然脸上的笑意骤然僵住。
顾濯看着她此刻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烦躁。
“别摆出一副多在乎我的样子。”他语气疏冷,眼神像隔着千山万水,“那些传言,外人信便罢了,你自己这个当事人,怎么也当真了?”
芙蓉糕滚落在桌案,祁悠然下意识否认:“不……不是的,我对你……”
“演着演着,不要把自己也骗了。郡主。”顾濯垂眼看了她一眼,取出一方素白的帕子放在桌上,“收拾妥当。让人看见成何体统。”
语毕,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洇开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翳。
几乎是本能地,祁悠然伸出手。微微痉挛的手指,死死攥住了顾濯的衣袖。
“你要去哪?不许去!”祁悠然低呵,指节绷得青白。
她话里甚至带着点哀求。
顾濯脚步微滞,却并未回头,只淡淡拂开她的手:“如你所愿,去给你收拾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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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悠然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顾濯离开。
他走得那样急迫,那样决绝,她甚至抓不到衣袂带起的风。
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们,可他不在乎。
不在乎周遭沸水般翻滚的议论,不在乎自己有妇之夫的身份,不在乎……她。
那些肥厚的唇瓣,那些喷着唾沫的嘴,在她四面八方,无声地开合着。
没有声音。
或者说,声音被令人窒息的空气过滤掉了,只剩下唇齿间单调而诡异的翕动。
祁悠然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
可袖中的手在发抖。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渗出来。
她死死掐着那道伤,指甲陷进皮肉里。疼痛让她清醒,让她还能维持这最后一点体面。
她不能垮。不能让人看了更大的笑话去。
她低头,慢慢拾起他的帕子,紧紧攥在掌心。素白的帕子染上点点血迹,依稀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
血迹可能不太好清洗。她努力分神想旁的事。
再次抬眼时,她撞见几道来不及收回的目光。
那些往日写满傲慢与鄙夷的眼中,此刻竟掺杂了别的情绪。
……是怜悯。
祁悠然的胸口猛地一缩。
她什么时候需要怜悯了?!
不,这不对。
她们应该对着她冷嘲热讽,然后她再反击。她有十几种法子让她们难堪。
她们只有鲜亮的家世,之前那番刻薄评价是怎么说的来着?
出身名门望族,母亲是正室夫人,家中必有兄长或弟弟……是脑袋空空、一事无成的脂粉美人……
可此刻,她们竟然在怜悯她。
这比任何嘲讽都让她难堪。
她剧烈地喘着气,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不能哭。
绝对不能哭!
她死死抠着那道伤口,试图让更尖锐的疼痛逼退汹涌的泪意。
殿内的喧嚣似乎隔了一层什么,嗡嗡作响,却听不真切。她茫然地看着金碧辉煌的宫殿,看着那些模糊的人影。
现在怎么办?
她做错了吗?
要如何收场?
她不知道。
没有人教过她。
她也找不到一个可以效仿的先例,找不到一个能告诉她此刻是该哭、该闹,还是该若无其事强撑下去的榜样。
她只能孤立无援地坐在这里,硬生生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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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您的手没事吧?”素不相识的女官上前,好意问询。
祁悠然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眼底蓄着的水光更亮了。
她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上。
她费力地睁着眼睛,连眨都不敢眨。生怕一个细微的动作,就会让强忍许久的泪水彻底决堤。
眼前是女官青色的宫装裙摆,她没有抬头,只是盯着那片陌生的衣角,极轻地摇了摇头。
死死咬着唇内软肉,直到血腥气在口中弥漫开来。祁悠然极力压下喉间的哽咽,声音低哑:“劳烦姑姑……回禀陛下和娘娘……”
她微微停顿,吸了一口颤巍巍的气:“我……忽感不适,恐扰圣驾,恳请……先行告退。”
紧接着,祁悠然快速站起身,脚步是虚浮的。
她可能自己也意识到了失态,几乎是仓皇地踏出了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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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依旧晴空万里。
她在惨淡的日光下像一具行尸走肉。
她其实有家的,她不需要外人的怜悯和关心。
回家……她要回家……
祁悠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上马车下马车了,最终,她停在一座院落前。
猝不及防地,眼前撞入一片近乎蛮横的生机。
梅香是甜的,泉水是活的,鱼儿是自在的,花朵是娇艳的,仿佛阳光都变暖了几分——一切都被精心打理过。
她耳边甚至可以听到那叮咚的泉响、锦鲤搅动的水声、蜂蝶的嗡鸣……
处处是闲情逸致,满目是富贵从容。
这是一派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绝妙图景。
她如同一缕游魂,孤零零飘了出来,格格不入地戳在这片虚假的热闹里。
管事的闻声而出,甫一瞧见她,被她惨白的脸色惊了一下:“郡主!您这是……”
祁悠然却恍若未闻。她已然沉浸在这片泼天的、喧闹的生机中。
径直掠过躬身的人影,她脚步未停,朝着院落最深处的建筑走去。
影子被日光拉得细长而孤绝,沉重的门扉被推开。
屋内,一个活人,四个牌位。
牌位沉默地立在那里,只剩下活人的一双眼睛,独自、无声地潮湿。
祁悠然罕见地流露出一点脆弱的情绪。
但很快,她吸了吸鼻子,下意识把带血的右手藏在身后。
一直以来,她都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她唯一做得熟练的,就是像这样,把受伤的手背起来,不叫别人担心,努力做一个懂事的存在。
亲人见面,该叙旧的。
对着其中一个牌位,她微微启唇,干裂的唇瓣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才终于挤出一丝声音:“阿姐……”
她顿了顿,咽下所有无法言说的委屈与成长,嘴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像笑,又不像:“如今我年岁比你大了。”
眼泪是没有先兆的,忽然就滚了下来。
祁悠然有些过意不去,她原是没想哭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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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