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悠然没有直接去殿内,反而走到湖边。
此处无人,她难得寻到些清静。
倚着栏杆,祁悠然黑沉沉的眸子里映出湖面冷冷的青白色。
掌心还隐隐泛着火辣辣的疼,却并不让她讨厌。
她垂眸望着结了薄冰的湖面,如果碍眼的人或事,就这么沉到湖底,而她只需这样闲闲地站在岸边瞧着,是再如意不过了。
这念头就像一口烈酒,沿着喉咙一路烧下去,带着泼辣的爽利感。
祁悠然对自己此刻的心境感到一种近乎熨帖的满意。
遇事不决?
何须辗转反侧、自苦自伤?
倒不如,解决了那“事”的源头,那“人”的本身。
就像处理一团乱麻,最干净的法子,从来不是耐着性子去梳理,而是寻来一把快刀,手起刀落,也就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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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郡主。”
祁悠然抬眼,对上宫女恭敬低垂的眉眼。
“皇后娘娘听闻了梅林的事,心下牵挂,特请您往水榭一叙。”
祁悠然眯起眼睛,望向远处的水榭。隔着疏落的梅枝,水榭轮廓有些模糊,隐约能看到窗纸上人影绰绰。
祁悠然沉沉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寒风中瞬间消散。她将方才所有的激烈与不堪尽数敛入眼底,端出一副无可挑剔的姿态,让宫女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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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架和厚毡毯在水榭里搭起了一个临时的暖阁,四面糊着洁白的窗纸,方便观景赏雪。暖阁中央,炭火烧得正旺。驱寒的手炉、脚炉一应俱全。
本该四面透风的水榭如今温暖如春,真是好一副“人定胜天”的皇家气派。
满屋子锦绣丛中,皇后正与温颜对弈,四周或坐或立,围着一圈珠环翠绕的娇客。
骤然闯进,混合着椒兰香气的暖风,如同一条湿热的舌头,猝不及防地舔舐上祁悠然裸露在外的肌肤。
也是这一瞬,里面的笑语停了。
几道目光在她身上一掠,又迅速移开了,仿佛多停一刻便会沾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祁悠然强忍着恶心,敛衽屈膝行礼。
“免礼。”皇后依然笑得慈蔼。在炭火下,她身上那身凤袍金线流转,犹如庙里菩萨身上的金漆,“方才温颜还念叨,外头风冷,担心你受寒。快过来暖暖。”
她抬起保养得宜的手,对着祁悠然轻轻一招。这副姿态,仿佛在召唤一只不太驯顺的猫儿狗儿。
衣袍下的手指无声攥紧,祁悠然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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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颜落下一子,声音清脆:“娘娘,您可要仔细了,我这片棋眼看要做活了。”她说话时,眼角余光似乎不经意扫过祁悠然。
旁边一位穿着藕荷色袄裙的贵女立刻接话道:“温小姐棋力愈发精进了,娘娘怕是也要费一番心思呢。”另一个掩口轻笑:“可不是,温姐姐的心思最是玲珑剔透。”
话里有意无意,将祁悠然隔在外头。
这棋局,哪里是博弈,不如说是心照不宣的献媚。
祁悠然垂下眼,将眼底的讥讽收起。
她们是一个笼子里的画眉,唱着一样的调子,唯独她是误入的乌鸦。
一个宫女捧着红漆托盘过来奉茶。
皇后抬眸,目光落在祁悠然身上:“方才梅林的事,裴世子纵然言语有失,你也不该动手。既受了郡主的封号,一言一行都关乎天家体统。”她语气温和,却字字千斤,“今日便从奉茶礼仪学起,也让诸位瞧瞧,什么是天家贵女的风范。”
祁悠然瞥了眼那盏滚烫的茶。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佛口蛇心的老妖怪。
祁悠然尚未说什么,一旁的温颜突然善解人意道:“娘娘,郡主前阵子伤了手,恐怕不方便。若娘娘不介意,臣女愿意代劳。”
祁悠然心底冷笑。若今日真让温颜代劳,明日京城便会传遍她的跋扈无礼,温颜正好踩着她成全了美名。她惯会酝酿些黏黏糊糊的把戏,像把蜜糖和砒霜搅在一起,毒死别人前先把自己腌入味了。
祁悠然不介意自己的名声如何,但最讨厌别人算计她。
伤口带着结疤的痒意,祁悠然的手虚虚动了一下。真想就这么走过去,一把将她从里面拖出来,拖到冰封的湖边,亲手……推下去。
“温小姐多虑了。”祁悠然收敛周身的戾气,再次开口时,声音清凌凌的,“孝敬娘娘,莫说伤了手,便是断了这只手,用另一只,也是该当的。”
她看了眼皇后手上的佛珠,一脸为难的样子:“感业寺慧明方丈曾为臣女批命,说臣女命带煞气。原是不信的,可如今……”她语声渐低,“亲人离散,夫君病弱,连这手也无端受伤。只怕煞气无知,若是不慎冲撞了贵人的运道,那才是万死难赎。”
言下之意,老不死的,若不怕这煞气冲了你的凤命,尽管试试。
果然,此话一出,皇后笑意僵了一瞬,指尖不自觉捻动佛珠。
祁悠然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不过娘娘要教我规矩,臣女不敢辜负娘娘的好意。”说着便要伸手去接那盏茶。
一旁的宫女脸色变了,看了一眼皇后,身子一歪,打翻了茶盏。
“奴婢该死!”宫女慌忙跪下。
皇后这才抬眼,淡淡道:“毛手毛脚的,还不下去。”
祁悠然却不依不饶:“娘娘,这该如何是好?”
皇后静默片刻,终是和蔼道:“你这孩子,既伤了手就该早说。”
她脸上重新挂起普度众生般的雍容笑意:“你既然深知自身业障,更当时时自省,修身养性,方不辜负陛下赐你郡主之位的恩典。今日便罢了,去吧。”
“谢娘娘体恤。”祁悠然潦草屈膝,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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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水榭,寒气扑面而来,呼吸却畅快了许多。
祁悠然勾起唇,乌鸦多好啊,乌鸦是报丧的。
太子和誉王斗得不可开交,陛下却乐见其成。
皇后信佛,近来尤甚。
因为东宫确实不太平。
先是太子一系的官员折损不少,再是太子在朝堂上“偶感风寒”,需静养,坤宁宫的小佛堂里,檀香便终日不曾断过。
不过就算如此,怕是也压不住皇后心头的惊惶。
太子屡屡受挫,这位娘娘怕是连做梦都要求神拜佛,此刻最听不得的,就是运道二字。她那番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至于她的命格……
祁悠然的笑又很快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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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留步。”一道女声自身后传来。
祁悠然收起脸上的表情,转身看去。
温颜竟追了出来,从袖中取出一个莹白小巧的瓷瓶,递给祁悠然:“郡主右手受了伤,我特意带了祛疤膏,还望郡主不嫌弃。”
祁悠然冷眼瞧着那瓷瓶,并不去接:“温小姐这会儿倒舍得赠药了?”
语气平淡,底下却分明洇着沉甸甸的旧怨。
温颜不语,纤白的手依旧悬在空中,仿佛祁悠然不拿便不肯罢休。
无事献殷勤。
祁悠然蹙眉,终究不耐烦地伸手去接。
就在她指尖即将碰到瓷瓶的刹那,温颜的手却极其自然地一松。
一声清脆又短促的裂响,瓷瓶掉落在地,一片狼藉。
温颜忽然凑近一步,勾起唇,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量在她耳畔低语:“那日在松风楼,我与晏川……相谈甚欢。”
巧得很,温颜今日也穿着一身月白袄裙,一副楚楚动人的柔弱相。祁悠然死死盯着眼前这张看似纯净无瑕的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方才在湖边被强行压下的杀意,被这话一激,立时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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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厅内,暖意融融。
一个油光满面的男人上前拍了拍顾濯的肩膀,声音洪亮:“世子如今是越发有气度了!”
顾濯微微侧身,让那手不着痕迹地滑落,只颔首,平淡应了一句:“世叔谬赞。”
他冷眼看着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无趣,面无表情地落座。
席间众人三三两两交谈甚欢,唯他这一席,除了几句必要的客套,始终冷清。
丝竹管弦正奏到一处繁复乐章。无甚新意的曲子,裹着酒气与人气,在昏热的空气里浮沉。
祁悠然便是这时,踩着浮华的调子姗姗来迟,周身还裹挟着未曾散尽的凛冽寒意。
顾濯端坐于紫檀木案后,看着她冻得发红的手指蹙眉:“你去哪里了?”
“随便转了转。”祁悠然眼风都未动一下,答得轻描淡写。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尖利的哭喊声。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地冲进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温、温小姐……落水了!”
满座哗然。更有甚者,偷眼觑着祁悠然。
顾濯亦是转向她,眸色深沉:“怎么回事?”
“你问我做什么?我又怎么会知道温小姐的事?”祁悠然眼睫低垂,状似随意地拈起案上的芙蓉糕,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就在糕点堪堪入口的瞬间——
顾濯攥住她的手,倾身逼近,眉目间尽是霜色。
“祁悠然,”他的声音冷下来,“你每次,情绪一有不对,就会像这样,拿起手边的吃食往嘴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