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雪霁初晴。
祁悠然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右手,结痂的伤口依旧狰狞地盘踞在手心,边缘是触目的红,微微肿胀着。
幸好,药很有效果,伤口没有化脓。
“郡主……”夏瑾看着那伤口,心疼得眉头紧锁。
“好了,打住,不准哭。”祁悠然伸出左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这次宫宴我是一定要去的。”
她慢条斯理地挑了只簪子,稳稳插进挽得一丝不苟的发髻里:“这府里府外,多少双眼睛盯着。若我不露面,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闲话。”
祁悠然看了眼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唇色浅淡,透着股迟暮的恹恹之色。
像披了副人皮的孤魂野鬼。
她熟练地将胭脂化开,一点一点拍上颧骨,晕开一片恰到好处的春色。
镜中的脸渐渐鲜明起来,有了几分活气。
再次抬眼时,已是一个墨彩描金的丽人——眉眼张扬,唇色秾艳。
她静静地对自己笑了一下,镜中那张脂粉美人的脸,也对她回报一个同样工整的笑容。
光鲜亮丽的,看着体面极了。
她成功了,成功把自己镶嵌进这个曾经鄙夷的模子里,严丝合缝。
“有些事,看见了也要当作没看见,日子才能长久。”
不知怎的,祁悠然忽然想起先前,无意听见某位年长命妇这般告诫她那受了委屈的女儿。
她也要选择妥协吗?
祁悠然不知道。
从没人教过她。
但她转念一想,顾濯横竖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她了。她其实没必要纠结这个问题。
她又生出些诡异的满足感。
外面日头正好,阳光却显出了些泼辣脾气,狠狠摔在积雪上,碎成一片刺目生疼的芒,亮得人心里发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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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悠然行动迟缓地登上马车,顾濯将书卷搁在一旁,想伸手扶她,却被不着痕迹地避过。
他的手顿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重又拿起书。
祁悠然挣扎着,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那天,她屋里的茶水放得算久了,温热的,不那么烫。可泼在他脸上时,也留下了一片浅红。
茶水打湿了他的眉眼,水珠沿着他清隽的轮廓滑下,他的衣襟也是一片狼藉。
他没擦,也未动怒,只是用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看着她,声音平静:“大夫看过后,早些安置。”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依旧淡得寻不出一丝波澜。
门被他轻轻阖上,隔绝了里外。
手中的茶盏还残留着一点温吞的暖意,祁悠然的指尖却冰得厉害。
她低头看着空空的茶盏,突然觉得很无力。
她甚至在想,如果不是泼茶,而是将茶盏摔碎了,用瓷片割破他的喉咙,他还会这样平静吗?
车轮不知碾过了什么,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咯吱”声,马车内的安静便愈发显得庞大而诡异起来。
两人各自守着方寸之地,一个对着书卷,半天没有翻过一页;一个端坐着,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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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绣华服,珠光流转,晃得人眼晕。
祁悠然混迹其中,右手隐在宽大的云锦衣袖里,疤痕严严实实地遮掩着,与周遭那些描金绣凤的臂膀无甚差别。
针脚要藏在锦绣背面,翻过来,才是给外人看的光鲜。夫妻之间亦然。
此刻她与顾濯比肩而立,神色从容,眉目平和,仿佛先前的争执从未存在。
祁悠然自嘲地想,与其说是争执,不如说是她的一场独角戏。他那厢,始终是风过无痕的平静,衬得她的所有激烈,都成了不懂事的胡闹。
“一会不要饮酒。”顾濯提醒。
祁悠然不说话。
她是真的看不懂顾濯,甚至觉得他不可理喻。
明明是死水一潭的关系,何必装成一副体贴模样。
宫苑的梅花开得正盛。她沉默地看着,目光空濛。
“哟,郡主觉得这梅花可还入眼?”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斜斜飘来,“若是瞧着欢喜,不如就顺手移一株回去?反正也是熟门熟路了。”
祁悠然转眸,见裴朔正吊儿郎当地倚在梅树下,一身华服穿得歪斜,是锦绣绫罗也裹不住的轻佻刻薄。
她垂下眼睑,装作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
“这梅树么,”祁悠然冷冷开口,“倘若真进了我的院子,纵使不能枝繁叶茂,熬过这个冬日总是不难的。可若到了裴公子府上……”
她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怕是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挺不过去,就要香消玉殒了。”
谁不知裴家后宅那些腌臜事?下毒、构陷、夺产,一桩桩一件件,早成了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祁悠然这话,明面上说的是梅花,却暗讽裴家就是个连花都养不活的绝地。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裴朔脸色就沉了下来。
“话说回来,这梅花确是清绝,只是开得太孤峭了些,”他眼风轻飘飘扫过她妆容精致的脸,“终究少了些底蕴。”
祁悠然身形一顿。
裴朔见她脸色微变,心底那点被压抑的恶劣念头,反而滋长得更盛。
他轻笑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对着身旁人道:“说起来,赏花这等雅事,也讲究个家学渊源。家中若有解风情的,自幼耳濡目染,品出的韵味自然不同。最怕那等无人指引的,再好的景致,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白白糟蹋了……”
“既明。”顾濯打断他。
然而这话已近乎直指。周围几个女眷互相交换眼色,嘴角藏着幸灾乐祸的弧度。
祁悠然终于抬起头,目光清凌凌的,映着雪光,也映着裴朔那张虽然俊朗,却过分刻薄的脸。
前几日撞见顾濯与温颜相会的烦闷,遇刺时的惊悸,连同此刻不怀好意的嘲讽……种种情绪将她细细密密地缠绕。
顾濯蹙眉看她,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臂:“你先进去。”
言下之意,是让她别惹事。
心底闪过一丝不愿承认的失落,祁悠然面无表情地挣开他的手,忽视了他轻描淡写的制止,径直向裴朔走去。
明明身形比男人矮了不少,可那双眼睛看过来时,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祁悠然记得很清楚,其实不止现在。当年在书院里,最热衷于往她心窝子里捅软刀子、看她狼狈的,就是眼前这一位。那些夹枪带棒的“戏谑”,那些故作无心的“指点”,桩桩件件,令她没齿难忘。
最过分的是那个雪后的下午,裴朔漫不经心地抬脚,朝着树干看似随意地一踹。积压的寒雪兜头盖脸地砸下,冰冷刺骨,瞬间将她浇了个透心凉,当夜便发起了高热,浑浑噩噩地在鬼门关前绕了一遭。
“说够了吗?”祁悠然声音彻底冷下来。
裴朔扬起更为明显笑:“当然不够。”
他挑剔地打量着祁悠然,随即竟评点起她今日的装束:“郡主今日的妆容也太浓了些,而且这月白色的罗裙……”他刻意顿了顿,“若是温小姐穿着,想必更为相宜。”
似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故作歉意:“裴某心直口快,郡主这般端方贤惠,想必是不会在意的。”
眼神是明目张胆的,尾音还带着惯常的那点懒洋洋的上扬。
祁悠然心里一直绷着的弦,“铮”地一声断了。脑子里嗡的一下,血猛地涌上来。
刀子般的目光冷冷刮过裴朔的脸。
随后,她扬起手。
“啪!”
一记耳光落下。
清脆利落。
祁悠然想通了,与其憋屈地维持体面,不如撕破脸痛痛快快闹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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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凝滞了一瞬。
裴朔愣住:“郡主真是好力气,受了伤居然还打得裴某这么疼?”
祁悠然冷冷开口:“你瞎吗?打你的是左手。”
“……”裴朔抚着脸颊,喉间倏地滚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郡主好大的脾气。”
他突然向前逼近一步,垂眼看她。
眼前的女人,此刻身子因盛怒微微发颤,耳畔的水晶葫芦坠子跟着晃动,细碎摇曳的光影落在玉白的颈侧。
“郡主何必动怒呢?你心里当真不明白?我不过是说了句实话。你这般活着,不累么?”话听着诚恳,面上却带着明晃晃的恶意。
动静闹得实在大。宾客纷纷侧目看过来,眼神在祁悠然和裴朔之间来回逡巡,带着一丝看好戏的隐秘兴奋。
锦绣堆里,最不缺的就是带着腥咸气的恶意。
顾濯身形微动,几乎未经思索便挡在了祁悠然身前。
“晏川,郡主近来脾气怎么这么暴躁,莫不是春闺寂寥、欲求不满……”裴朔哂笑。
“既明,慎言。”顾濯眉心微蹙。
祁悠然最是厌恶裴朔满口荒唐话,她冷冷地掠过裴朔那张不知收敛的脸,连名带姓叫他:“裴朔,你放肆。”
“一个巴掌还不够解气?”裴朔用指腹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角:“看来我运道实在不好,今日是沦为郡主的出气筒了?那郡主想要裴某如何赔罪?”
祁悠然瞧了他片刻,忽然绽开一个艳极的笑容,语气却透着阴冷:“你最好像条狗一样,跪下来。”
裴朔怔了一下,眼底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又迅速被一层更深的轻慢覆盖。
祁悠然没再理会他,转而看向顾濯:“你担心什么?我在宫宴上动手,又让你面上无光了?”
她冷笑:“那也没办法。毕竟,我们名义上还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必须得替我收拾烂摊子。”
语毕,祁悠然也不管周围,裙裾无声地一旋,撇下其他人离开。
独留一场好戏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