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其实……”
没有理会江烨,祁悠然裹紧了身上的斗篷,将血迹遮盖严实,径直朝着那两人走去。
大家都是熟人,既然看见了,岂有视而无睹的道理?
至少,也要去叙个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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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路并不长,她走得也快。
可悲的是,偏偏是在这通往他的、通往他们的路上,祁悠然确认了对顾濯无可救药的爱意。
她甚至在思考,是不是只要杀了他,他就永远不会属于别人。
若此刻,他那颗清贵的头颅能滚落至她脚下,她想,她定会立刻原谅他所有的冷漠与背叛。然后,虔诚地捧起来,亲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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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步,五步,三步……
雪地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每一声都像是踩碎了自己某根骨头。
她离他们愈近,顾濯的眉头皱得愈深。
她撕开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一句“好巧”还未说出口,顾濯的话却几乎捏碎了她的心脏。
“你怎么在这里?”他问。
这是祁悠然在撞破丈夫私会旧人后,她的丈夫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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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悠然没有说话。她的舌头是僵直的——不,不仅仅是舌头,她浑身都是僵直的。
她低头确认了一眼自己的影子。
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她姑且还是个人,没变成什么青面獠牙的鬼物。
那么,三个人的空间,就有些拥挤了。
温颜这时善解人意地开口:“我先告辞了。”
“温小姐想不想嫁入侯府?”祁悠然突然拦住她。
温颜脚步一顿。
顾濯神色冷下来。
祁悠然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着:“那温小姐可要好好活着,活得足够久,久到能活过我,才能配一场阴婚。”
温颜想起她先前在宫宴疯狂的言论,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周遭已有零散行人驻足,被侍卫隔在几步之外,好奇地张望。
“你先回去。”顾濯攥住祁悠然的手臂,对温颜沉声道。
祁悠然身上的血腥气太浓了,甜腥,刺鼻。
顾濯没有松开钳制,目光落在她紧紧裹着的斗篷上:“你的手,刚才怎么回事?”
啊,原来他看见了。
祁悠然缓缓抬眼,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伸出那只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狰狞的伤口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皮肉外翻,鲜血仍在不断渗出。
“这样。”
她猛地用这只伤手,死死握住他干净修长的手指。
剧烈的痛楚让她眼前一黑,但她仍然固执地将他的指节嵌入自己裂开的皮肉中。温热的血涌得更急了,顺着两人交握的指缝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在他质料精贵的大氅上,将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彻底玷污。
顾濯身体一僵,下意识想抽手,她却用尽所有力气攥紧,不容他挣脱。
天上飘起了雪,雪粒子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瞬间融化。
顾濯看着她,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句冰冷的告诫:“回去。”
“怎么?觉得我丢人了?”她忽然笑开。
顾濯薄唇紧抿,没有说话。
祁悠然只觉得可笑:“顾濯,你亲手撕碎了所有的体面,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地向我讨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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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似乎更大了,夏瑾紧紧挨着祁悠然,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她挡去些许寒风。
进屋后,她立马手脚麻利地打来热水,又翻出上好的金疮药和白棉布。
“郡主,您忍着点。”夏瑾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祁悠然看向她,果不其然,眼睛已经红了。
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夏瑾倒吸一口冷气,眼泪又涌了上来。她强忍着,用温热的帕子轻柔地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
祁悠然始终未发一声,只是苍白着脸静静看着夏瑾的动作。
她自嘲地想,自己活了这么些年,似乎一直在与苦痛作伴。
过往粗布白丁的岁月里,苦是粗粝而直白的。日子像一块洗得发白的粗布,粗鲁地硬套在身上,时时刻刻提醒着那点硌人的贫瘠。
后来,苦痛便披上了锦绣外衣。晨昏定省,行止坐卧,稍有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现在封为郡主后,苦楚更是镀了一层金,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她曾以为,只要不断向上攀爬,就能挣脱所有困境。却不承想,连苦痛也会随着身份水涨船高。
从最初食不果腹的艰难,到如今伤及性命的威胁。苦难从未消失,只是换了一副又一副面孔,陪着她在这人间,一步步走向更窒息的牢笼。
“郡主,如果不是我提议出门……”夏瑾终是忍不住,低声呜咽起来。
祁悠然的手顿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夏瑾因哭泣而颤抖的脊背上。
“咳咳……”她又开始咳嗽。
胸腔震得生疼,她缓了缓,试图宽慰夏瑾:“不要自责,我若有出门的需要,便会被他们抓住可乘之机。”
“倒是可惜这狐狸毛斗篷了。”她抬了抬嘴角,想挤出一个笑,却实在有心无力。
今日,她实在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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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口包扎完毕,虽依旧疼痛,但血总算止住了。
祁悠然换下染血的斗篷和衣裙,只着一身素净的寝衣,斜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
一整日情绪起伏实在太大,周身力气仿佛被抽空,连指尖都倦得发颤。
可是桌案上,账册子、年礼单子、佃户的租契横七竖八堆着,小山一般。
左手拿起笔,有些吃力。祁悠然翻开最上面那本蓝布面子的总账。米粮开支,人情往来,仆役的打赏……密密麻麻的墨字小楷,看着便让人眼晕。
“三十两、五十两、一百二十两……”她默默念着,声音发涩,渐渐低下去。
对牌找不见了。她想站起来寻,半天没有动。
许是腊月天光短,屋内暗得早。她搁下笔,揉了揉眼睛,有些看不太清眼前了。
窗外隐约传来下人预备年事的喧闹,她想起来灯笼已经挂上了,桃符还没有贴。
实在是太忙了,忙得她连前日移栽的那株绿萼梅,都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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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点上了灯。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些许动静。
脚步声沉稳,是惯有的持重。紧接着是模糊的问询和压低的回应。
他来了。顾濯久违地踏进了她的院子。
祁悠然睁开眼睛。
屋内没有开窗,空气浑浊得化不开。
血腥气尚未散尽,浓烈的金疮药味霸道地弥漫开来,与熏炉里燃着的香料纠缠在一起。
祁悠然看着不远处的错金铜博山炉,丝丝缕缕的香雾升腾、盘绕、纠缠,在她黑沉的眸子里变幻着诡谲的形状。
脚步声突然近了,然而,到了门前,却又迟疑了。
他站得实在是有些久了,久到祁悠然倚在软榻上的身子又瘫软下去,那点强撑的清醒也如同将熄的烛火,在药力与疲惫的拉扯下,一点点飘摇下沉,眼看就要沉入混沌的黑暗里去。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却震得她额角闷痛。
“进来吧。”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也听不出情绪。
开门时带起一阵冷风,直直闯入屋内,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攫住了炉顶袅袅升腾的香雾,随后粗暴地一搅。
方才还缠绵悱恻的烟气,顷刻间溃不成军,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消散在袭来的冷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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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大夫会过来。”他说。
人便立在屋内,也不坐下。
顾濯的目光掠过她苍白的侧脸,落在案头散乱的账册与那支搁在砚台上的毛笔。墨迹未干,是她方才勉强写下的字迹。他的眉头蹙了一下:“这些事,先搁着。”
她没应声。
他忽然向前两步,俯身从榻边阴影里拾起一物,轻轻搁在账册之上。
是那枚对牌。
祁悠然抬眼看他。他的脸在烛火下清清寂寂的,眉眼还是那般好看,只是眼神里,隔着一层什么,探不到底。
此刻他已换下那件被她染血的大氅,洗净了手,将她留下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屋内重新陷入安静,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时间也许过去了一会,也许过去了很久。
祁悠然低头看着自己被包裹得层层叠叠的右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白棉布的边缘。
她闭了闭眼睛,哑着声音开口:“不解释吗?红绡楼,还有今天松风楼的事?”
顾濯微微一怔,旋即恢复常态,避重就轻:“你不要多想。有些事,你不知道为好。”
“我不知道?”祁悠然笑了,眼中却无一丝笑意,“顾濯,成婚三年,你可曾让我知道过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可曾让我靠近过你半分?”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祁悠然不再看他,顾濯目光也落在别处。
两人之间,隔着一桌的琐碎,隔着她无法言说的痛楚,和他心知肚明的冷漠。
喉间一阵痒意袭来,祁悠然侧过头剧烈咳嗽。胸腔震动牵扯到掌心的伤,痛得她眼前发花。她艰难地伸出未伤的左手,去够案几上的茶壶。
顾濯下意识走近,似乎想要代劳。
她却恍若未睹,执拗地提起茶壶。
出于待客之道,她斟了满满一盏,递向他。
“不必。”他没有接。
她便直接把水泼在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