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触即发。
但见温见博一脸平静,“陛下,臣觉得……也许应该将两件事分开来看……”
“哦?爱卿有何见解?”
“寸弩一事,在还没有新的证据以前,臣不予置评。但胡民受压迫意图谋反一事,臣觉得或许子虚乌有……”
这时,嬴叔嵇不服了,“温大人,你这话说得过于绝对了吧?”
温见博没理他,继续说:“陛下,自突厥归顺以来,臣一直密切留意他们的生活情况。
因文化习俗不同、生活习性不同、语言方式不同而导致的小摩擦,臣相信肯定有,毕竟彼此磨合才十余年。
但,底下但凡发生难以调和的矛盾,阿史那摩思都会亲自到中书省请臣从中调解,非约上矛盾双方亲自解开误会不可。
可见,阿史那摩思同样重视突厥人与汉人的融合。皇恩浩荡,才让突厥人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因此,臣相信归顺的这部分突厥人没有造反的理由。
如果平日管理真这般不堪,有人怀疑臣隐瞒事实,御史台的弹章可是直接呈到陛下面前的,难道御史台也瞒报吗?
牛大人,您可见平日里有多少弹劾汉官欺压胡民的弹章?”
“这……确实少见,今年也仅眼前一道……”牛中瑞实话实说。
写这道奏章的似乎是他门生……钟奕霖?他在脑海中回忆着。
本身寄人篱下,突厥人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都会选择隐忍,不会将事情闹大。
而汉官这边,因温见博秉公的态度,肆意夸大事实反而捞不到什么好处,因此也秉承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双方至少维持着表面和睦。
“这份奏章弹劾的是汉官,牛大人能做到不包庇,秉公直言,温某敬佩牛大人高风亮节!
如若还有人不信,大可请写这道奏章的官员过来对峙,臣也想知道,这到底是个例,还是有人能一手遮天,连臣都能隐瞒过去……”
殿内鸦雀无声。
温见博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温润却有力,条理清晰,能在不知不觉中抚平任何激动的情绪。
要论说理,天下没人能说得过温见博。
他见没人出声,连元帝也没有作声,于是自己做主,请高立德派人去找写这道奏章的官员过来。
钟奕霖跟随宦臣惶恐不安地来到延英殿。
温见博直接问他,“有一道弹劾汉官欺压胡民的弹章,是否为你所写?”
“回、回大人,是微臣所写……”
钟奕霖摸不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难不成他弹劾汉官,温相亲自问罪?
“汉官欺压胡民,是否为你亲眼所见?你在日常中,是否经常有见汉官欺压胡民的现象?”
温见博说起话来不怒自威,吓得钟奕霖心惊胆颤。
“回、回大人……确实是微臣亲眼所见……不过,那日温相的大公子校书郎也在现场,是他建议微臣将这情况反映上来的……”
他赶紧拉温振出来挡枪,温相总不能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放过。
他避重就轻,没有回答后面的问题,主要怕事情闹大,拉个胡官过来对峙,难道就没有胡官欺压汉民一说?
何止汉官欺压胡民,胡官欺压汉民,有时没人性起来,汉官欺压汉民,胡官欺压胡民,自相残杀,难道没有吗?没完没了了这是……
“温振?”
温见博明显一愣,别说他没想到,在场所有人都没想到。
“如此说来……”秦廷像是“想起”什么,“臣好像听说昨夜邓大人查案时,校书郎一直跟在身边……这是为何?”
邓文峰赶紧回道:“回陛下,犬子遭遇截杀时,幸被温振所救,他担心臣的安危,所以一直跟在左右……”
“货栈起火时,已是宵禁,他又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元帝疑惑。
“依臣看,大家都不要猜测了,宣温振,他要是跟这件事有任何直接的瓜葛,臣必不饶他!”
高立德准备下去叫人,邓文峰忽然想起什么,对高立德说:“公公,如果温振不在相府,大概就还在我府上。
那孩子跟我忙了一夜,上朝分别前,他还在我府上。
劳烦公公吩咐时多嘱咐一句,省得跑腿的公公白忙活……”
“老奴明白。”
高立德派人兵分两路,果真在尚书府找到温振,尚书府离宫城更近些,所以温振比嬴子骞来得更快。
进宫城时,经过东宫,李汉霄早早在温振必经之路候着。
“参见太子殿下……”温振请安。
“我陪你走一段。邓义禹还好吗?”
他环抱着双手,好整以暇地噙着笑,温振有点摸不准他的意思。
“借殿下的福,邓义禹没有大碍……”
“时间有限,我就直说了……”
李汉霄压低声音,“是我让人放的火,目的就是为了暴露有人在长安私制私贩寸弩……”
“什么!”温振一整个震惊。
“黑火帮是秦家的狗腿,主要是秦褚定在管,还有截杀你表哥的那些突厥狼卫,也是秦廷的人,详细我现在不方便说太多,日后找机会跟你解释。
我不知陛下找你具体做什么,但……如果可以,尽量将结果引导到秦廷身上!”
“我何德何能!殿下也太瞧得起我了!”
温振面露惊恐,他此刻还云里雾里,啥也捋不明白。
“而且,殿下您就不怕隔墙有耳吗?”
他不安地环视左右,“您贵为太子,自然不能怎样,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校书郎啊!”
“这里是我的地盘,引路的公公是我的人,谁能说什么?我就这么一说,实际情况你自己把握,突破口是邱杉,你只消说你曾夜里见过邱杉和秦褚定见面……”
“殿下这不是让我作伪证吗!”
“不算伪证,我的人亲眼看见秦褚定和邱杉先后进的黑火帮堂口。邱杉也参与截杀你表哥,不正代表他叛变么?”
这倒是个事实……温振回忆起昨夜,那些突厥狼卫喊邱杉帮忙,他有求必应。
“邱杉还在牢里,我去想办法让他开口……”
眼看路走到尽头,李汉霄拍拍温振的肩膀,“好了,我就送到这,剩下就看你的了……”
温振被拍弯脊背,压力山大。
进到延英殿,温振给元帝请安,他看到钟奕霖也在,颇感意外。
这还是元帝第一次正经打量温振。
之前秋狝,他只远远见过,留的印象不深,当时温氏八子一字排开,个个白衣,他很难记住每个人的脸。
再次见面,就是殿试,温振高中,当时他远远跪着,也没能瞧个仔细。
高中状元甚至都不是温振做过的、最轰动的事,在元帝心里,他只记得温振小时候和嬴子骞打过架,温振去逛青楼,大公主非要嫁他——这三件“大事”。
连他是温见博长子这样的身份,都要稍稍靠后。
现在担任什么?校书郎?哼,善妒,风流,有才无德……这是元帝一直以来对他的印象。
此时温振站在殿里,他的个头和温见博差不多高,长相有六、七分相似。
他匆忙换了一身邓义禹的衣服来面圣,脖子上还残留着斑斑血迹没有擦拭干净,乍一看文质彬彬,细看其实周身肃气,比昔日之温见博更英气、更耀眼。
元帝有些恍惚,仿佛看到年轻时站在战场的温见博。
温振的气质与他心目中的形象有着强烈的违和。
元帝很快回过神来,他清了清嗓子,问温振:“钟御史说是你建议他参西市的汉官欺压胡民,可有此事?”
温振顿了顿,照实回答,“回陛下,确有此事……”
怎么问这个?难道怪他僭越,操控御史台?
“为何?”
“……当时就是看见了,总不能……视而不见吧?”温振小心翼翼地说。
都什么时候了!温见博闭了闭眼睛,忍住想上前揪那小子耳朵的冲动。
知子莫若父,温振那调性,温见博一听就知道他想插科打诨,只不过他做得不明显,其他人察觉不出来。
“这样的情况多吗?”元帝追问,“你觉得严重吗?”
什么意思?
温振直觉有陷阱,但没那么多时间给他慢慢想了,他只能一边斟酌,一边慢慢说:
“其实……城西的这个问题很复杂……据微臣观察……在汉官主管的坊区,胡民受欺负的现象就多些……在胡官主管的坊区,汉民受欺负的现象就多些……
当然,不全是当官的去欺负平民,汉民和胡民相互不对付的情况更多……
但,最惨的还是胡汉混血儿,双方都觉得混血儿不是自己人,因此更容易受欺负,受欺负也没人帮……
虽说突厥已经归顺十余年,但微臣怕时间长了,大家对这种场面就麻木了……
微臣的本意,是希望能够引起朝廷重视……但臣只是一个卑微的九品校书郎,没有资格上谏……恰逢钟御史在,微臣便斗胆这般建议了……”
温见博冷笑,“你倒是管得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