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校尉不知温振身份,却也被他的气势唬住。
其中一个汉人校尉尴尬地说:“我那边有贼,追查数月,今夜发现他的行踪,在抓贼呢……”
另一个汉人校尉辩解说:“我那边也起火了,但是小火,灭火耗了些时间……谁能想到这边事情闹得这么大,邓大人也不派人来吱一声……”
随即,他才像想起什么,尴尬地闭了嘴——派去的人已经被杀,还是他自己发现的尸体。
但他还想辩解几句,“不然找人去望楼发个信号也好啊……”
要是人手够,情况还能这般惨烈?
温振简直要被气死,今夜跟着邓义禹巡察的巡使可都死光了。
那个胡人校尉也难得辩解一句:“我以为他们自己能搞定。”
有什么事,都是汉官跟汉官通气,胡官跟胡官通气,这几乎已是不成文的规矩。
温振明知如此,却还是被气笑了,不知是气这该死的规矩,还是笑那胡官的直白。
办事的一个没有,事后找借口却能千奇百怪,这些老油条……
不多时,天光大亮,嬴子骞在货栈门口守着,等着下属将罪证装箱,送去兵部封存。
货栈发生那样的大火,又有重重官兵把守,自然引得百姓议论纷纷。
附近的校尉、中郎将、甚至将军,收到消息,都亲自过来询问情况。
秦褚臣和一帮与他结交的同僚,站在人群中,远远看着,并不去凑热闹。
远远看过去,嬴子骞坐在高大的马背上,威风凛凛,看得秦褚臣脸色阴沉。
他就是不喜欢嬴子骞这副面孔。
与他同阶的校尉过去套近乎,被他一脸严肃回绝就算了,比他高阶的中郎将、将军过去问话,他也一脸正色地拒绝,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高高在上,他以为他是个什么东西。
“他不是在城东当差吗?跑城西来干嘛?”有同僚酸言酸语。
“显摆呗,显得只有他办事了,我们这些城西的官吏就只是游手好闲……”
“不然‘别人’凭什么得陛下青睐……”有人嗤笑。
邓文峰要赶去上朝。
温振与他同路,策马回尚书府,他要再去看看表哥邓义禹。
邓文峰同样心系儿子,但他只在门口停留片刻,听到管事说邓义禹没有大碍才放下心来。
管事将邓义禹的证词双手呈上,他将它郑重折好,塞进怀里,官服也来不及换,就策马直奔皇城而去。
“大公子,我家少爷睡不踏实,天不亮就醒了,正等着您回来给他讲讲后边的事呢……”
管事恭敬地请温振进府。
“正好,我也想跟他说说话!”温振脚步不自觉加快。
“老夫擅自做主,去相府传了话,说公子在咱府上,省得温相和夫人担心,也说了些昨夜的事,好让温相心里有个底……”
“还是您办事周到,多谢……”温振少年气地抱拳。
“哎哟……公子说笑了!”管家笑呵呵地摆摆手。
温振经常到尚书府找邓义禹玩,对这府上的人再熟悉不过,相处亲昵,跟在自己家一样。
去到邓义禹房间,他正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看到温振进来,立马就坐了起来。
“如何?”
温振大致将情况说给他听。
邓文峰是兵部尚书,最主要关注的就是那些寸弩。
大火渐灭,他命人从灰烬中淘出八十组名为郭的铜制机匣,那是安装在寸弩上的部件。
温振后面全程陪邓文峰在货栈待着,时不时接收嬴子骞那边传来的进展和证据。
能在开坊前,连查胡商住所、私制寸弩的工坊,甚至控制了相关的黑火帮帮主……连邓义禹都不得不感叹嬴子骞的效率。
听到没有遗漏,邓义禹也就放心了。
他心里总有挥之不去的、怪异的感觉,也许是后怕,也许是一下子见到太多死人,才致毛骨悚然。
他皱眉说:“你说杀人纵火是为掩盖什么……说掩盖兵器吧,还有好几个箱子在货栈外,你掩盖好歹连同其他一起扔进火里……
你说掩盖尸体吧,货栈外就躺着好几具死尸……你说,图什么呢?
杀人、纵火、私贩兵器,哪一个不是顶格的死罪,怎么就组合到一起了呢?
总感觉每一步都被推着走,说不出的怪异。”
“你给我说说,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形……还有那些蒙面人的特征,你再好好回忆回忆,其他人都抓了,唯独那些蒙面人逃了,狡猾得很……”
两人在房间里复盘起整件事情。
邓文峰着常服进了宫城,引得不少同僚小声议论。
有相熟的同僚胆大问起缘由,他都避而不答。
等到了紫宸殿,他掏出邓义禹的证词,小声请一旁的宦官前去通报。
元帝还没上朝,此事兹事体大,今天上朝的有不少胡官,不宜公开讨论。
他交代完后,就去了温见博身边。
“都处理好了?”
温见博手持朝笏,自然地拿在身前,神态自若。
“好了,能做的我都做了……”邓文峰小喘着气。
一夜未睡,他的眼袋难免浮肿,精神头看着倒还好。
温见宏、温见将看到邓文峰这样,忙上前关心,“没事吧,发生什么事了?”
人多眼杂,邓文峰只一味地摇头不语。
秦廷看着那边,微皱眉头。
他一早便得知消息,可谓损失惨重……这是他不悦的点。
但无论如何,都牵扯不到秦家,他并不担心,只是他身兼右金吾卫大将军,再怎么样,恐怕也会被追查一个御下无能之责。
不多时,高立德疾步走来,高声喊道:“诸位大人,都请回吧,陛下口谕,今日不上朝。
另请温相、嬴元帅、秦大将军、御史大夫牛大人、兵部尚书邓大人移步延英殿。”
延英殿内,元帝脸上是少有的严肃。
他直接吩咐高立德:“念!”
“是,陛下……”高立德双手接过邓义禹的证词,“昨夜宵禁后,待贤坊内有货栈突遭大火……
……发现有人故意纵火……途中意外发现夹层私藏寸弩……遭遇截杀……望严查……落款是邓大人之子,邓义禹校尉。”
邓文峰接着高立德的话,赶紧说:“臣接到消息后,便立刻带人赶往案发现场,当场查获成品寸弩六十四张,又从灰烬中查获八十组郭,亦即共一百四十四张寸弩。
经查,那处货栈是一胡商的产业,嬴子骞校尉连夜带人去查封那胡商的住处。
及现场有街头帮派黑火帮的人的尸体,这个点……嬴校尉应该在盘问黑火帮头目的口供,陛下可宣嬴校尉进殿询问。”
元帝长叹一声,痛心疾首地说:“弓弩一类管制品明明应受兵部严格管控,邓爱卿,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不是这场大火,应该没人发现有人在私制私贩军弩,可想而知,那些歹人在你们眼皮底下干了多长时间这种危害玄武国的勾当!朕十分忧心国家的安危!”
“是臣没有尽到职责,臣有罪!”
邓文峰连忙伏下请罪。
秦廷见状,也忙跪下,“陛下,如此说来,臣亦有罪,臣统领右金吾卫,却没能及早发现异常,臣御下无能,臣请罪!”
此时正是请罪的好时机,前面有人顶着,皇帝不会责罚得过重。一来分散皇帝的注意力,间接分担邓文峰的压力。再来,主动请罪也能留下个好印象。
他虽与邓文峰不是同一阵营,但此刻也算互利互惠。
果不其然,元帝的眉头无意识松了点,然后开始转移注意力。
“嬴子骞不是在城东当值吗?待贤坊离得那般远,怎么是他在查这件事?”
邓文峰顿了顿,斟酌着措辞说:“回陛下,昨夜嬴校尉骑了马出巡,可能因此比其他人先一步到现场……”
他不能直接说邻坊的校尉比嬴子骞来得还要晚,不然有推脱之嫌,更是给秦廷连加几条罪证,只会两败俱伤。
元帝没再说什么,吩咐高立德:“找人去宣嬴子骞。”
“是,陛下。”
高立德徐徐走出延英殿,找人去跑腿。
等待的间隙,元帝说:“诸位,从寸弩的去向看,尔等觉得是突厥复国的机会有多大?”
这才是他不叫胡官过来的原因,如有必要,他将下令清剿所有归降的突厥人,即便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御史台有折子上奏,城西的汉官对胡民有歧视和压迫的事实,也许有人因此不满,所以谋逆。
存放寸弩的地方是胡商的货栈,他胆敢这么干,说明有人包庇他,朕看只有胡官敢这么干……”
如果证实胡官跟胡商勾结,那当初提出“民族同化”的温见博就成为千古罪人。
此时嬴叔嵇竟能做到不落井下石,只一言不发地低头站着……但似乎这就已经能很好地“回敬”当初和他吵得面红耳赤的温见博。
此时无声胜有声。
秦廷余光撇了撇嬴叔嵇脚边,又移回自己眼前这块地毯上。
他仍跪着,但心里已经多少有点欢喜雀跃,如果能就此将温见博拉下神坛,也是极好的……
不,应该说不能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