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聂红裳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
臻境设计接连接下了几个重要的跨年度项目,作为设计总监,聂红裳肩上的担子陡然加重,她开始早出晚归,有时林渡在次卧的窗前打坐调息至深夜,才能听到玄关处传来的轻微声响。
聂红裳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时常带着淡淡的酒气,是商务应酬难以避免的产物,精致的妆容下,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即使她努力在林渡面前强打精神,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倦怠也无法完全隐藏。
起初,林渡问她,她还会揉着眉心解释几句:“没办法,新项目启动,甲方要求多,应酬推不掉……”
“团队里有人出了纰漏,我得去善后……”
“周总那边压力给得大……”
后来,当林渡再次在她晚归时,于玄关处静静等候,看着她脱下高跟鞋,轻声问:“今日又饮酒了?”时,聂红裳只是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摆摆手:“没事,就喝了一点点,谈事情嘛。你快去休息,别等我了。”
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眼神却有些闪烁,不愿多谈,她不想把工作中的负面情绪带给林渡,那些甲方刁钻的要求、公司内部的人事倾轧、周彦日益明显的试探和“关照”,以及酒桌上令人作呕的虚与委蛇……所有这些现代职场的光怪陆离与压力,她都觉得自己消化就好。
林渡是她心底最后一片净土,是她逃离纷扰的港湾,她不愿让这些俗世的污浊,玷污了林渡眼中的清澈,更怕林渡那超然物外的性子,无法理解甚至不屑于这些“蝼蚁”的争斗。
可林渡是何等人物?万载岁月,洞悉人心。
她看着聂红裳强撑的笑脸,闻着她身上混合着酒气和疲惫的气息,看着她眼底偶尔闪过的烦躁,心中已然明了。
她大概明白,聂红裳是陷入了这个时代所谓的“职场”困局,她不懂那些复杂的商业规则和人际关系,但她懂得“压力”,懂得“身不由己”,更懂得聂红裳那份想要保护她、不让她沾染烦忧的心思。
只是,这般看着聂红裳独自承担,早出晚归,日渐消瘦,林渡心中那亘古不变的平静湖面,也泛起了细微的涟漪。
一种名为“心疼”的情绪,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力感”,悄然滋生。
她林渡,纵横万载,曾掌生死,控权柄,如今却只能困于这方寸公寓,看着在意之人奔波劳碌,而自己似乎……无所事事,成了依附?
这个认知,让她微微蹙眉。
她不需要聂红裳的供养,无论是物质上,还是情感上她渴望的,是一种更平等、更自在的相处。聂红裳给予她的温暖与牵绊,她珍视,但这不代表她愿意做一个只能被动等待、被庇护的“附属品”。
况且,终日困守,并非她本性。
她需要更深入地了解这个时代,需要找到自己在这个新世界的“位置”和“方式”。
一日,聂红裳又是一身酒气,带着满身疲惫在深夜归来,甚至没力气多说什么,草草洗漱后便沉沉睡去。
林渡坐在床边,看着她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舒展的眉头,心中做出了决定。
翌日,趁着聂红裳出门上班,林渡拿起那个属于她的智能手机,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和学习,她已经大致掌握了它的基本操作。
她点开了一个黄色的、印着一个袋鼠标志的APP——这是她之前看到楼下许多穿着同样颜色衣服的人频繁使用的应用,聂红裳曾随口提过,那是“送外卖”的。
“送外卖”,顾名思义,将食物送至需要的人手中,无需复杂的人际关系,无需过往履历,只需体力、方向和一部手机。
这对她而言,似乎再合适不过。
她按照APP的指引,一步步操作。注册需要实名认证,她拿出了那张身份证,拍照上传。需要健康证明,这对她而言更不是问题,真炎之力淬炼的躯体,百病不侵。线上培训课程,她过目不忘,理解力远超常人。
整个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不过两三日,一切手续办妥,她接到了系统派发的第一单。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她按照导航,骑上了平台配备的、对她而言有些矮小的电动车。动作起初略显生疏,但不过几个街口,她便已掌握了平衡与技巧,车速平稳,穿梭在车流人海之中,身姿挺拔,仿佛骑的不是电动车,而是某种上古神兽。
取餐,核对,然后前往送餐地点。
第一个订单的目的地是一栋老旧居民楼的六楼,没有电梯。
林渡提着餐盒,步履轻盈,如履平地,呼吸都未曾有丝毫变化,敲门,将餐食递给开门的老奶奶,声音平淡:“您的外卖。”
老奶奶看着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接过餐食,喃喃道:“哎哟,这姑娘……长得跟仙女似的,怎么来送外卖了……”
林渡微微颔首,转身离开,没有回应。
送外卖的工作,对她而言,确实简单。超强的体力、感知力和学习能力,让她几乎不会超时,也极少出错。她穿梭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看着形形色色的人,观察着这个时代的烟火气息,以一种她从未想过的方式,融入着这个世界。
她并不在意收入,在意的是这种“行动”和“参与”本身。她可以用自己劳动所得,为那个小小的“家”添置些东西,哪怕只是一束花,或者一份聂红裳喜欢的小吃。
这天晚上,聂红裳又是近十点才到家,进门的瞬间,愣了一下。
客厅的餐桌上,摆着几样看起来颇为用心的菜肴:一份清蒸鲈鱼,鱼身完整,淋着浅色的酱油和葱丝,散发着鲜香;一碟白灼芥蓝,翠绿欲滴,旁边配着小碟蚝油;一碗冬瓜排骨汤,汤色清亮,热气袅袅;还有两小碗晶莹的白米饭。
而林渡,正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两双筷子,她身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室外的微凉气息,发梢也有些被风吹过的痕迹。
“你……你做的?”聂红裳有些惊讶,林渡的厨艺仅限于熬粥和拌简单小菜,但桌上的菜色看起来比平时丰富。
“鱼和汤是买的半成品,按说明加热即可。青菜是焯水的。”林渡将筷子放下,“路过生鲜超市,见食材尚可,便买了些。”她没说那是她用送外卖赚来的第一笔钱买的,还研究了半天现代厨具的蒸炖功能。
聂红裳看着桌上简单的饭菜,又看看林渡平静的脸,多日来的疲惫和压抑瞬间找到了宣泄口,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
没等聂红裳说话,林渡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深青色棉麻布包裹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给你的。”
聂红裳的眼泪还挂在睫毛上,愣愣地接过。
入手微沉,带着林渡指尖的凉意和一点残留的、属于室外的新鲜空气的味道,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系着的同色细绳,展开棉麻布。
里面是一个比掌心略小的扁圆形香囊。材质是一种极细腻的、带着哑光质感的深灰色织物,触手微凉柔韧,像是某种特制的棉麻混合料。香囊正面,用接近黑色的暗金丝线,绣着一幅极其简约却意蕴悠长的图案——几缕流云托着一弯纤细的新月,月牙旁点缀着三两颗疏星。针脚细密无比,图案古朴大气,绝非现代机器所能完成。
一股极清极淡的冷香萦绕而来。不像任何她闻过的香水或普通香囊的浓烈花香,那气息冷冽,像是雪后初霁的松林,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被阳光晒过的干净草药味,清心宁神,只轻轻一嗅,白日里积攒的焦躁和疲惫就被涤荡了几分。
“这是……”聂红裳抬头,眼中满是惊喜。
“闲来无事,试着做的。”林渡避开她的目光,看向桌上的饭菜,“里面放了些宁神的药材。你带着或能安神。”
聂红裳紧紧攥着那只小小的香囊,指尖感受着那细腻的纹理和微凉的触感,心头翻涌的情绪再也抑制不住,上前一步,投入林渡怀中,手臂环住她的腰,脸埋在她肩头,声音闷闷地传来:“你什么时候……跑去买的材料?还偷偷做这个……”
“并非贵重之物。只是见你辛苦。”林渡抬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补充道,“日后,莫要再饮酒至深夜。伤身。”
聂红裳点头,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林渡肩头的衣料,她不在乎这香囊是否“贵重”,她在乎的是林渡这份沉默却细致的关怀,是她在努力适应这个时代、用自己的方式分担她压力的心意。
这份礼物,比任何昂贵的珠宝都更让她心动。
她想起刚才进门时林渡身上那点室外带来的微凉气息,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林渡:“你……你这两天,是不是出门了?不只是去超市,对不对?”
林渡与她对视片刻,没有否认,轻轻“嗯”了一声,“找了些事做。”她无意细说送外卖的种种,淡淡道,“总困于此间,无益。”
“好。”以后我们一起努力。现在,我们先吃饭,你陪我吃。”聂红裳抹了把眼泪,破涕为笑,拉着林渡在餐桌旁坐下,夹起一块鲜嫩的鱼肉,自然地放到林渡碗里,自己也尝了一口青菜,眼睛弯了起来。
“嗯!好吃!这汤也正好,不油不腻。”
聂红裳满足地喟叹一声,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被这顿简单的家常饭菜和掌心微凉的香囊驱散了大半,她吃得比平时香甜,时不时给林渡夹菜,絮絮叨叨地说着公司里一些无伤大雅的趣事,刻意避开了那些令人烦心的压力。
林渡安静地听着,偶尔动筷,更多时候是看着聂红裳。
饭后,聂红裳抢着收拾了碗筷,破天荒地没有立刻钻进书房处理未完成的工作,而是拉着林渡窝在沙发里,选了一部轻松的文艺电影。
看到一半,她便靠着林渡的肩膀沉沉睡去,呼吸均匀。
林渡微微侧头,看着聂红裳熟睡中毫无防备的侧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柔光,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聂红裳靠得更舒服些,然后拾起旁边的薄毯,轻轻盖在她身上。
电影的光影在客厅里明明灭灭,映照着相偎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