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在一种看似平静的氛围中结束。聂红裳点的粤菜很精致,但两人似乎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收拾完餐桌,各自洗漱完毕,她们又回到了客厅。
聂红裳拿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切换着频道,最后停在一档轻松的旅行纪录片上,让画面和声音填充着空间,自己则靠在沙发里,有些慵懒地刷着手机,处理一些工作邮件和群消息。
楼婉清则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蜷在沙发的另一角,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专注的侧脸。与之前的失神和担忧不同,此刻她的指尖在屏幕上轻快地跳动,唇角时不时地扬起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清浅的笑意。
那笑意很淡,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聂红裳的眼角余光里漾开了痕迹。
聂红裳处理完一封邮件,放下手机,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楼婉清:“看什么呢这么开心?跟手机谈恋爱呢?一下午加一晚上都抱着不撒手。”
她的语气带着惯常的调侃,但仔细听,能品出一丝探究,楼婉清像是被吓了一跳,手指一抖,差点把手机摔了,她慌忙锁屏,手机屏幕扣在抱枕上,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眼神躲闪,语气带着明显的心虚:“没……没看什么,就……随便刷刷微博,看看读者评论……”
这反应,简直是把“我做贼心虚”几个字写在了脸上。
聂红裳心里跟明镜似的。
白天刚遇到那个对婉清明显有好感的乔思雨,晚上婉清就抱着手机笑成这样,还能是因为谁?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哦——读者评论啊——能让咱们楼大作家笑得这么甜的读者,可不多见。是哪位知音这么有见解,说出来我也学习学习?”
楼婉清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紧张地绞着抱枕的流苏,声音细若蚊蚋:“就是……普通的读者……红裳姐你别打趣我了……”
聂红裳看着她这副恨不得把自己埋进沙发缝里的样子,也不再逼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重新将目光投向电视屏幕,心里却暗道:看来那个乔思雨动作挺快,这就加上微信聊上了?效率不错啊。
正如聂红裳所料,此刻,在楼婉清的微信聊天界面里,置顶的除了“三人行(3)”的群聊和林渡那个杰瑞鼠的头像外,赫然多了一个新的对话框——备注是“爪爪星球-乔思雨”。
而里面的聊天内容,远比楼婉清轻描淡写的“读者评论”要丰富和……私人得多。
对话是从傍晚楼婉清礼貌回复了微博私信后开始的。
乔思雨鼓足了勇气,在微博私信里询问是否能加一个更方便联系的微信,理由是“可以随时分享店里小动物的日常,或许能为楼老师提供一些创作灵感”。
楼婉清犹豫了片刻。她很少加陌生读者,但乔思雨给她的感觉不太一样,对方是宠物店店员,这个理由也显得合情合理,而且……她内心深处,对那种纯粹基于对她文字欣赏的交流,有着一丝隐秘的渴望。
她鬼使神差地给出了自己的微信号。
几乎是在她发出号码的下一秒,微信的好友申请就弹了出来。
加上之后,乔思雨并没有急于轰炸,而是先发了几张今天她们看过的那窝柯基幼犬的最新照片和短视频。
「楼老师你看,这只最胖的在抢兄弟姐妹的奶糕吃,简直是个小霸王!(附视频)」
「这只安静的,特别喜欢你今天摸过的那只玩具小羊,一直抱着不肯撒爪。(附照片)」
毛茸茸的小动物总是拥有治愈人心的力量。楼婉清看着屏幕上那些憨态可掬的小生命,脸上的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下来,指尖轻点,回复了一个“好可爱”的表情包。
这一个表情包,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乔思雨的话匣子就关不上了。她不再仅仅分享宠物,开始小心翼翼地分享一些自己的生活碎片——比如今天给一只脾气暴躁的波斯猫梳毛,结果被挠了一下;比如姑姑夸她越来越有耐心;比如她晚上自己做的减脂餐,卖相还不错……
她的分享热情却不让人讨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和一点想要展示自己的笨拙。更重要的是,她非常懂得把握分寸,每次分享完自己,总会巧妙地把话题引回楼婉清身上,询问她写作的灵感来源,或者分享一些自己读《墟》时对某个配角的理解,那些理解往往角度独特,能说到楼婉清的心坎里。
这种被认真对待、被细致解读的感觉,对习惯了在林渡和聂红裳复杂情感漩涡中充当被动角色的楼婉清来说,是陌生而又新奇的。
她开始慢慢地回应,从简单的“嗯”、“是的”,到偶尔也会分享一点自己写作时的趣事,或者对某个社会事件的看法。
就在刚才,乔思雨发来了一段自己弹吉他的短视频片段。她坐在宠物店打烊后的休息区,暖黄的灯光下,抱着木吉他,弹奏着一首舒缓的民谣,侧脸在光影下显得专注而温柔。她没有露全脸,但那份沉静的气质与她白天利落帅气的形象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乔思雨:「打烊后的放松时间。弹得不好,楼老师别见笑。(害羞表情)」
楼婉清看着那段视频,听着那不算精湛却足够真诚的琴声,心弦像是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回复:
「很好听。没想到你还会弹吉他。」
就是这条回复,以及前面看着视频时不由自主露出的浅笑,被聂红裳抓了个正着。
此刻,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楼婉清偷偷瞄了一眼聂红裳,见她似乎专注于电视,才飞快地解锁屏幕。
乔思雨:「楼老师你喜欢就好!我也就是业余瞎玩。对了,您平时写作累了,都喜欢做些什么放松呢?」
楼婉清咬着唇,指尖悬在屏幕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这种带着探究个人习惯的问题,已经明显超出了普通读者和店员的范畴。
她感到一阵心慌意乱,还有一种背着人做坏事的刺激感。她知道自己应该停止这种越来越深入的交流,但内心深处又有个声音在怂恿她回应。
最终,她像是要掩盖罪证一般,快速回复了一句:「看看书,听听音乐。」然后不等对方回应,便迅速退出了微信,甚至下意识地清理了后台。
她将手机放到一边,拿起遥控器,假装对电视节目突然产生了兴趣,但微微泛红的耳根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却瞒不过身边人的眼睛。
聂红裳用余光将楼婉清这一系列小动作尽收眼底,心里了然,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又喝了一口,将一丝了然的叹息默默咽了回去。
电视里的纪录片播完了,自动跳转到了下一个节目,是一档探讨现代人际关系的访谈类节目,主持人和嘉宾正在讨论“灵魂伴侣”与“现实合适”之间的选择。
聂红裳拿起遥控器,没有换台,将音量调小了一些,让背景音成为她们对话的衬托,她侧过身,面向有些心神不宁的楼婉清,语气比刚才少了几分调侃,多了些闲聊式的随意。
“说起来,婉清,”聂红裳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沙发,“我好像从来没问过你,在遇到林渡之前……你喜欢的是什么类型的人?”她顿了顿,补充道,“我记得你之前是交往过男朋友的?”
在聂红裳看来,楼婉清之前的生活轨迹更接近“常规”,有过异性恋人,性格温婉,怎么看都像是会被稳重可靠的男性吸引的类型。而林渡的出现和那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前世因果”,在聂红裳的认知里,几乎像是一种“强行”将楼婉清从原本的轨道上拉到了现在这条复杂得多的路上。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楼婉清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的抱枕,这确实触及到了她内心深处一个有些模糊甚至刻意回避的领域。
她沉默了片刻,眼神飘忽,似乎在回忆,也似乎在组织语言。
“以前……没太仔细想过类型。”她声音轻轻的,带着点不确定,“大学时交往的那个男朋友,是学长,人很温和,对我也很好,在一起……很自然,周围的人都觉得我们挺合适。”她描述着一段符合大多数人预期的、平淡而正常的恋情。
“那后来呢?”聂红裳追问,她知道那段感情无疾而终。
“后来……”楼婉清抿了抿唇,“后来觉得……少了点什么。他很好,但那种好,像隔着一层玻璃,触碰不到内心最深的地方。我们之间……似乎总是我在被动地接受他的安排和照顾,他并不真正理解我脑子里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也不理解我对文字世界的执着。慢慢地,就淡了。”
她抬起眼,看向聂红裳,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红裳姐,说实话,在被林渡……吸引之前,我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会不会爱一个人。和前男友在一起,更像是一种……遵循惯例的陪伴,缺乏那种……致命的吸引力和灵魂的震颤。”
她用了“致命吸引力”这个词,让聂红裳心头微动。
“那林渡呢?”聂红裳引导着,“她和你以前认知里的类型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提到林渡,楼婉清的眼神复杂起来,有迷恋,有敬畏,也有深深的无力感。
“林渡……她不一样。她像……像深不见底的海,像遥不可及的山。她强大、神秘,带着万载岁月的孤独和沉重。靠近她,会被灼伤,也会被那种极致的力量感和宿命感牢牢吸住,无法挣脱。”
“她看我的眼神,有时候让我觉得,她透过我在看另一个灵魂,这让我感到不安和卑微。但有时候,她又会流露出一种……连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的怜惜和保护欲,那又会让我心生妄念。”楼婉清苦笑着摇了摇头,“和她在一起,情绪总是像坐过山车,患得患失,很辛苦……但是,又像中了毒一样,离不开。”
她坦诚了自己在这段关系里的纠结和痛苦,这也印证了聂红裳的部分猜测——楼婉清对林渡的感情,掺杂了太多被动、宿命和难以抗拒的引力,未必是纯粹出于本心的、清醒的性向选择。
“所以,”聂红裳看着她,问出了核心的问题,“如果抛开林渡,抛开那些前世今生的纠葛,纯粹以楼婉清自己的感受来说……你更容易被什么样的人吸引?是像林渡这样……强大到有些非人的存在,还是……”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轻声问道,“……更贴近现实生活的,能给你安稳和平静感觉的人?无论性别。”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开楼婉清内心那扇连她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的门。
楼婉清怔住了。
抛开林渡?抛开那些沉重的因果?
她从未真正这样思考过。自从林渡出现,她的整个世界都被这个女人的身影填满了,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之相关。
更贴近现实生活的……安稳和平静?
乔思雨那张带着清爽笑意、在宠物店里忙碌的身影,和她分享小动物日常、弹奏吉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里。那种感觉,与林渡带来的惊心动魄截然不同,像冬日里的暖阳,不炽烈,却温煦舒服。
“我……我不知道。”楼婉清避开了聂红裳探究的目光,脸埋进抱枕里,声音闷闷的,“红裳姐,你别问我了……我现在心里很乱。”
聂红裳看着她鸵鸟般的样子,知道今晚的对话只能到此为止,她已经播下了一颗种子,至于会不会发芽,如何生长,那是楼婉清自己需要面对和思考的事情了。
她不再逼迫,伸手拍了拍楼婉清的肩膀,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爽利:“好了好了,不问了。看你为难的样儿!时间不早了,明天你不是还要修改剧本吗?早点休息吧。”
楼婉清如蒙大赦,连忙点头,抱着抱枕几乎是逃也似的站起身:“嗯,红裳姐你也早点睡,晚安。”
看着楼婉清匆匆走向次卧的背影,聂红裳靠在沙发里,轻轻叹了口气,她意识到,楼婉清对林渡的感情,或许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和脆弱。
那份感情根植于轮回的执念和林渡强大的个人魅力,但楼婉清本身的性向和情感需求,可能并未真正与之同步。
而乔思雨的出现,像一面镜子,或许正让楼婉清开始模糊地照见自己内心真实的渴望。